10

下墜的力量突然被制衡住,秦宿舟擡起頭,晏珏正大半個身子趴在劍梢外,努力伸長了手臂才勉強夠住了他的手腕。

冥骨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量,劍梢下沉,晏珏一時沒撐住,順着傾斜的角度往外滑了一寸,秦宿舟便又降了一寸。

“放手。”秦宿舟低頭看了看已經纏到了腰背的血手,冷靜地說,“你拉不上來的,沒必要。”

他感覺晏珏的手心沁出了汗,一邊控制冥骨一邊苦苦支撐,顯然讓他有些力竭。

“不要。”晏珏另一手結印,控制冥骨其一下去砍斷血手,可那東西卻仿佛蛛絲,明明前一刻斬斷了,後一刻又纏了上來。

晏珏的掌心留不住下沉的人,秦宿舟的手腕滑了下去,晏珏卻還在不放棄地拽着他的手指。

“晏珏,”秦宿舟的身體又往下滑了些,只剩指尖留在他手掌中,“把我撕成兩半和放我下去,你選一個。”

“我都不選。”

秦宿舟還沒反應過來他究竟是個什麽意思,上扯的力道陡然消失,随之熟悉的蘭香再次将他包裹,伴着晏珏沉穩且平緩的聲音慢慢淌進耳裏。

“我陪你下去。”

……

瘋了。

真的瘋了。

秦宿舟下墜前的一刻腦子裏滿滿充斥着這樣的念頭。

下面都是血祭的屍骨,連一絲皮肉都不剩,這些血手又邪佞,被捆住的地方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更別說運起靈力了。如此這般,陪他下去跟送死有什麽區別?!能有這種覺悟的人為什麽又要背叛他?!

回答他的只有晏珏收得越來越緊的胳膊,用力得似乎要把他揉進骨頭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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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被數百只血手包裹纏繞着拖進了屍骸中,秦宿舟絕望閉上眼,在漆黑中等待着。

嘎達。

一顆石子從碎裂的石柱上滾下來,落在他腳邊。

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襲來,秦宿舟茫然地睜開眼,發現那只他才解開的斷臂停在了他們二人上空,纏繞在身上的血手圍着他們繞了一圈乖乖地躺着,還順帶清走了白骨和屍骸,給他們的腳下留下了一尺見方的空白。

秦宿舟掃了周圍一圈,與同樣震驚的晏珏對上了視線。

“怎麽——”話還沒說完,晏珏就用着比方才更猛烈的力道把他按進了懷裏,肩膀堵住了他的嘴。

秦宿舟是很想一掌掀開他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在他的眼角掃到一抹紅意。

“師兄……”晏珏還抱着他蹭了蹭,跟某些毛茸茸的寵物一般,蹭得他臉頰肩頸一陣瘙癢。

秦宿舟忍無可忍,一拳砸在他背上。

“放、手!”

晏珏嗷嗚喊了一聲,吃痛地松開了胳膊,“背要斷了啊!”

“活該,”秦宿舟白了他一眼,“多大人了還撒嬌,你這副模樣溫阮還怎麽嫁?”

“誰要娶她了。”晏珏撇撇嘴,小聲嘟囔着。

秦宿舟沒功夫管他瞎嘀咕了些什麽,拉拉他的衣袖,指着頭頂懸着的斷臂,“诶,是不是它阻止了這些血手救了我們?”

“約莫是的。”晏珏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你說它既然救了我們,會不會能帶我們出去?”

他話音才落,那斷臂便仿佛長了耳朵,胳膊轉了個方向,手指指着朝南的方向。

“還真慣用,奇了怪了,這麽邪佞的東西聽得懂人話……”秦宿舟啧了啧嘴,“你的冥骨呢?咱們先上去再說。”

說罷,他拍拍晏珏的肩,卻拍了個空,低下頭一瞧,晏珏正蹲在那堆被血手清開的屍骨附近。秦宿舟走到他身邊,看到他手裏正捏着一枝白茶花。

“……”

他腦袋裏浮現出了一個帶着虎牙笑着的小姑娘。

——這位仙人呀,茶花雖比不得旁的花香氣濃郁,但勝在開得久,插在瓶兒裏能活好一陣呢。

白茶花旁邊是白屍骨,雜亂地堆疊在一起,一具壓着一具,不知是誰的頭骨落下了身子,咕嚕嚕滾到了腳邊,原本是雙眼的地方空餘兩個黑洞,無聲地望着他們。

“這裏……大概都是揚城的百姓。”晏珏将茶花收進了懷裏。

“解釋得通。”秦宿舟合了合眼,“牧恒既能對弟子下手,便不會平白放了百姓。”

晏珏站起身,召出冥骨,眸色沉沉。

“牧恒必須死。”

……

牧煙躺在林間的泥濘的地上,看着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腹部的血窟窿已經堵不上了,她望着天空,想着自己可笑的一生,從記事起便被所謂的父親灌下不知名的湯藥,忍過了劇毒的疼痛,嘗盡了鑽心的匕首,成為了一顆活得最久,罪孽最深的棋子。

早知道當初就該雖師兄師弟一同發瘋,這樣牧恒就會早些引爆她的靈基,也不至于留到最後,還傷了好人。

陽光透過林間的枝丫落在她破損的身體上,牧煙輕笑一聲,緩緩地合起了眼。

一輩子都沒怎麽見到陽光,最後卻死在初生的朝陽裏,也不壞。

不壞……不壞的。

可是好奇怪,眼角為什麽還會有淚水淌下。

“所以你甘心嗎?”

一道低沉的男聲從頭頂落下。

牧煙撐開眼皮,視線已經模糊,她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只能看到他穿了一身黑衣,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色彩,除了手心彙總正在流光溢彩的一道紅色印記。

有點眼熟。

牧煙眯起了眼,血紅色的紋章在她渙散的眼裏閃耀着光芒。

“想活下來嗎?想複仇嗎?想讓牧恒去死嗎?”男人盤腿坐在她身邊,不帶起伏的語調冷冰冰的,卻仿佛一只火苗,投進了牧煙逐漸僵硬的身體中。

“活、活……我要活下來……你能幫我嗎?”牧煙顫抖地伸出手,眼裏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害死了我,害死了我的朋友,害死了百姓,他該死!他不能活着!”

“說得好。”男人冰雕似的面容終于有了破冰的跡象,握住了她沾滿血污的手。

“歡迎加入桃源。”

……

跟着斷臂的引領,秦宿舟和牧煙很快走出了狹長的地道。

不知何年何月的陽光從林間傾瀉而下,刺得兩人雙雙眯起了眼。

“幻境解了,這應當是真的了。”秦宿舟看看自己的腳底,“不知道是第幾日的正午時分。”

“先去找牧恒?”晏珏提議道,“他被你擊中了靈基跑不遠,應該也随着爆炸落到了密道附近。”

“行,我也還得問他事情。”秦宿舟點頭,看向了空中浮着的斷臂,“不過得先把這個收起來,給牧恒用太造孽了。”

他擡手剛打算結印,一道勁風便從斜方襲來,晏珏擡手喚出劍來,只聽得叮的一聲,一只梅花镖被彈了開來。

正當二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的瞬間,一抹人影擦着他們兩人飛過,一把搶過空中浮着的斷臂往斜方的陰影中滾去。

“牧恒!”

二人對視一眼,當即追了上去,誰知林中飒飒一陣聲響,數百只流矢從四面八方襲來,阻隔了他們的去路!

“他娘的,這地方還裝了暗器!”秦宿舟怒罵一聲,擡手喚出落日,以弓背當劍攔下流矢。

“啧,有完沒完了,”晏珏擰着眉,一邊阻擋着接連不斷的箭,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看着那個逐漸消失在陰影中的人,“不然我頂住,師兄先追上?”

秦宿舟還沒來得及答話,便聽得林中的樹葉一陣婆娑,一道瘦弱的身影飛過他們二人上空。

“晏公子,方才抱歉了,”牧煙的聲音從樹影間落下,“碧海角和其他修士都被關在了北角,昏迷太久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晏公子去叫醒他們,這邊我來就好。”

說罷,不等二人回應便朝着牧恒離去的方向蹿去。

“她還活着啊?”晏珏挽了個劍花,噼啪攔下數十支箭,“他們影山藥坊的人是不是屬貓的,都有九條命,輕易死不了?”

“誰知道。”秦宿舟聳了聳肩,趁着箭矢發射的空隙攀着樹木躍上了頂端,“你先頂一會兒,我找陣眼。”

“好。”晏珏應下,将冥骨雙劍分成數十把繞在周身。剛準備守好四面八方,一條火龍便從林間蹿出,碰上草木猶如火上澆油,火舌霎時跳得三尺高,差點把他的袍子給燎着。

“師兄!”晏珏跳上冥骨,拍着自己焦黑的袍角,在附近的一道院牆上找到了正欣賞自己傑作的秦宿舟。

“不是說找陣眼嗎?”

“我跳上來就覺得太麻煩了。”秦宿舟翹着二郎腿,“這麽多樹,誰知道藏在哪棵背後。”

“那你要放火也跟我說一聲啊!”晏珏苦惱地看看自己青衫角落裏的一抹焦黑。

秦宿舟笑眯眯地看着他。

“師兄難道……”晏珏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氣了?”

“你猜咯。”

晏珏撓撓頭,還沒咂摸出答案,便見秦宿舟便拍拍袍子起身朝北方躍去,那衣角撩得,糊了他一臉。

好了,有答案了。

……

牧煙對影山藥坊的熟悉程度并不在牧恒之下,不消一炷香便追上了茍延殘喘的牧恒。軟劍從手心飛出,纏着他的腿将他狠狠地拖倒在地。

靈力在體內流轉地極其順暢,牧煙不自覺地摸了摸腹部,在世上活了這麽多年,從未有一刻感覺如此靈力充盈,也不知那桃源的人使了什麽法子。

“你、你怎麽可能!”牧恒歪倒在地上,抱着那只斷臂大驚失色。

牧煙懶得同他廢話一字,一劍朝着他脖頸抹去,軟劍卻在半空被橫出來的一顆石子彈開了。

黑衣男人從樹上躍下,“等等。”

“還是你?果真,我就知道沒那麽好的事情,”牧煙擰起了眉,“說吧,你要做什麽?”

“我不搶你人頭。”男人伸手拽過要跑的牧恒,“我問他點事情,問完你再動手。”

“他不一定會講實話。”

“所以我也沒打算直接問。”

男人從懷中掏出一只白玉鈴铛,還沒開口,牧恒的臉色霎時就全白了。

“你要對我用瞳言術?”牧恒無措地擺着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問什麽我都告訴你,不要看我的記憶!”

“你都要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男人擰了擰眉,指尖凝起一抹靈力剛要注入白玉鈴,一股火光便從斷臂中騰起,瞬間吞噬了牧恒的身體。

牧恒甚至沒來得及發出最後一聲慘叫,人影便在火光裏化為了灰燼。繞着火焰的斷臂撲通一聲落在了地上,雜草和枯枝即刻便引燃,以迅雷之勢在林間擴散開來。

“這……”

牧煙還被這陡生的變故驚得愣在原地,胳膊被人一拽,身子便騰飛了起來。

“還愣着幹什麽?想被燒死?”

男人的話語從耳邊傳來,牧煙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翻身爬上了男人的禦劍之上。低頭從半空往下看去,整片影山藥坊已經在瞬息之間變成了一座火海。

作者有話要說:  無獎競猜,師兄為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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