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那個女屍沒有臉,也沒有名字,只有那大概是額心的位置,一個深入骨髓的紅點泛着妖異的光芒。婁新霜叫她虎符,大概唯一能辨認得出來的就是她腳上的一對镯子。塔拉知道那對镯子,那是屬于魔魅貴族的東西,如果她娘還活着,應該能認出這個女人是誰,但她年紀太小了,不認得。
娘已經死了,在這個女屍帶領的屍體堆裏,作為一枚陰兵在人群中行屍走肉地作戰着,婁新霜稱他們為棋子,他給女人虎符下令挪動棋子,棋子便按照要求向前移動,無論前方是被砍成片還是踩成泥,都麻木地奉行着命令。
族人的血液濺滿了天,浸潤了地,濡濕了男人素來幹淨的衣衫。塔拉覺得渾身的熱血都涼透了,面前的男人分明長着熟悉的臉,表情卻淡漠地讓她認不出來。
不過也許只是她的錯覺,男人看到她的時候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他把她帶去了樓蘭堡裏保護起來,有了樓蘭堡子民的屍體作為陰兵,青城劍無雙的動作減緩了,尤其是白言,看到了那個領頭的女屍就魔怔了,整天喊蘭兒,蘭兒。
雖然仍然害怕戀人時不時流露出的陌生神情,塔拉仍然竭力說服自己留下來。她在樓蘭堡裏呆了很久,外頭不消停,婁新霜便一直不讓她出來,但塔拉還顧念着那些躲在地下的夥伴們,想把他們一塊兒帶出來。
于是有一天,趁着婁新霜不注意,塔拉逃回了地下。
“奇恩?奇恩!”
回答她的是空蕩蕩的回聲,那些為應急而簡易構築起來的一間間石室空空蕩蕩,餐具和水盆上都落了灰,似乎很久都沒有人來過了。
有種不好的預感響起,塔拉隐隐開始害怕了。她熟門熟路地摸到了奇恩的那間石室,如先前一樣的空無一人,空氣中卻彌漫着一股淺淺的血腥味。
塔拉循着氣味翻開了軟草鋪成的床榻,幾層雜草掩映之下是一條已經開始腐爛的手臂,手掌緊緊握着,手臂的切口很光滑,是有人故意切下來的,周圍也收拾的很幹淨,血跡都被人擦去了,似乎是要掩蓋這條手臂的存在一般。
塔拉第一眼就認出來這衣裳是奇恩的,淚花撲簌撲簌地砸進了雜草堆。她掰開緊握着的拳頭,從指縫裏拽出了一張紙條。
致塔拉:
我發現最近周圍的人總在不斷消失,于是偷偷去調查了一番,現在我要說我的結論,你不要傷心哦……因為戰争一直都有損耗,陰兵的數量不夠,婁新霜就悄悄殺了躲在底下的樓蘭堡子民,充去當陰兵了,有些當不了陰兵的就填進了夯土做成了石頭,比如三裏街的那個總是笑眯眯的跛子,隔壁買蔥油餅總會抹去零頭的婆婆,還有她剛出世的孫子……好多好多人……
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也會消失,但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死了,填做夯土或者當了陰兵。但婁新霜一定會保下你的,他做這些也是為了保下他的樓蘭堡和你……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說真的,我現在手都是抖的,你知道的,以我的膽小程度,能寫下這些已經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了。
保重身體吧,塔拉。
——奇恩,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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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報仇是不可能的,”塔拉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摸了摸臉上的蝴蝶印記,“但婁新霜也的确沒給我機會,很快他就作繭自縛了。”
“他被那條腿殺死了?”
塔拉點頭,“一開始婁新霜是為了保護我和樓蘭堡的地位,殺了樓蘭城的子民當陰兵,用李蘭兒當虎符,但是李蘭兒後來被白言帶走了以後,陰兵沒有了虎符就是一堆屍體,為了控制這些屍體,婁新霜就開始用自己實驗,想把自己變成虎符。”
“所以他吃了魔魅的肉。”秦宿舟道。
“你怎麽知道?”塔拉奇道。
“不止他一個這麽造作,”晏珏道,“四庭現在除了碧海角,其餘三個都在啃魔魅肉。”
“那關景是怎麽回事?他應該是個活人。”秦宿舟道。
“婁新霜吃魔魅肉之前為了防止異變,一直将關景留在關外,好處理對外的事務,避免自己露面。”塔拉道。
晏珏摸了摸下巴,“所以這也是樓蘭堡出事了這麽多年從未有人發現的原因。”
“可婁新霜還是太自信了,趙翎封印公主的咒術失效後,他便以為自己能近得了那條魔魅的腿,可以承受魔魅肉的力量了。”塔拉苦澀地搖搖頭,“他能碰到那條腿完全是因為我的并蒂蓮,否則是會被上面的咒術反噬的。”
“這是怎麽回事?”秦宿舟一愣,“我們一路過來,在魔魅屍體身邊總能看到一些血手。”
“那具魔魅公主的屍體被封印住了,除了施咒者本身或者擁有魔魅血脈的人能夠近身之外,其餘人觸碰就會遭到反噬。”
所以每次跟晏珏踏進去的時候才能安然無恙,所以在影山藥坊的時候血手會突然褪去。
秦宿舟蹙眉斜了晏珏一眼,晏珏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婁新霜現在的狀态不是簡單地被那條腿控制住了,整座樓蘭城都是屍體,在幾十年怨氣的洗禮下,那條腿已經都能成精了,我數次都試圖喚醒婁新霜,但一直失敗,所幸并蒂蓮還在生效,這些年才能全身而退。”塔拉歪過頭看着他們,“所以說了這麽多,你們倆還是早些放棄吧。”
“如果引爆并蒂蓮呢?”晏珏突然開口。
塔拉一怔。
“既然并蒂蓮還生效,說明他對你還有情,引爆并蒂蓮相當于斬斷情緣,對他勢必有影響。”
塔拉蹙起眉,“但按照婁新霜失心瘋的程度,即使有影響也很微弱,至多産生一瞬的猶豫。”
“一瞬就夠了,”晏珏道,“我會讓他和那條腿分開,這樣樓蘭城就會停下來了。”
塔拉擡眼看着他,“你願意以身涉險?”
“你不想殺了他?”晏珏反問道,“或者說救下他?”
“你傷還沒好。”秦宿舟用胳膊肘捅了捅晏珏。
“都是外傷,不礙事。”晏珏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而且婁新霜這件事總是要去解決的。”
“可以等你傷好了,我們先去碧海角也不遲。”秦宿舟皺起眉,“我父親的事又不是一年兩年了,不急于這一時。”
晏珏搖了搖頭,淺色的瞳仁中有什麽東西凝固了下來,“碧海角只會比這裏更危險。”
秦宿舟抿了抿唇,轉頭問塔拉,“你也想入城嗎?”
塔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紅眸裏閃現出一抹銳光,“你說得對,這件事總是要解決的。”
秦宿舟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一柄長弓,擅長暗襲,在樓蘭城這空曠的地方實在是幫不上什麽忙;桃源的暗令也發了出去,但此地偏遠,等人趕來還需要一段時間。若是一定要現在入城,那不就只能靠晏珏這個傷員了。
“師兄,不必擔心,”晏珏看出他所想,“那條腿是通過婁新霜才控制了陰兵,如果能斬下那條腿,陰兵也必然群龍無首,不會行動,我們此行并不是太兇險。”
秦宿舟斜了他一眼,“你很了解?”
“……”晏珏讪讪地撓了撓頭,“這個嘛……”
“書中自有黃金屋麽,對不對?”秦宿舟嘴角一彎,突然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拍得晏珏半個身子一沉。
“嘶……”晏珏回頭給塔拉使了個眼色,塔拉心虛地挪開了視線,腳底抹油就溜走了。
“我去準備準備啊,明個兒咱們入城!”
……
一夜無話。
晏珏和塔拉都睡得很沉,秦宿舟卻怎麽也睡不着。時不時伸手觸碰後頸處那個紅痣,不痛不癢,摸上去卻有些溫熱的。
他記不清這東西是什麽時候出現在自己身上的,只是有一次在碧海角入浴的時候從周圍玉璧的反光上看見的。如果這東西真的是并蒂蓮的印記,那豈不是說明當時在碧海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互生情愫了?
那又為什麽之後要栽贓陷害呢?
難道真的是跟李蘭兒一樣,迫于無奈嗎?
百思不得其解。
飄散的思緒直到塔拉引着他們悄悄進了樓蘭城才收回。為了避免驚動陰兵大軍,他們摒去呼吸偷偷埋伏進了樓蘭堡內部,等待婁新霜一人獨處的時機。
從表象看上去,除了婁新霜一直抱着一條腿顯得有些詭異之外,其他一言一行皆與常人無異。這一點并不罕見,李蘭兒和林月亭在被魔魅公主的屍體侵占之後也都保持有一定的理智。
等了約莫大半個時辰之後,婁新霜終于感到疲乏,揮退了下人,獨自走入了卧房。三人立刻屏息跟上,躲在了牆根處哨兵的視線死角處。
“好,就在這裏。”領路的塔拉停下腳步,指了指旁邊的窗子,“一會兒從這裏沖進去,動作輕一些應該不會驚動什麽人。”
晏珏點了點頭。
“等等,我還沒問過,”秦宿舟突然道,“引爆并蒂蓮的話,你會如何?”
塔拉彎起眼睛笑了笑,低下頭赤手深入了自己的靈基處。
“并蒂蓮……是魔魅一生只有一次的東西,寄生在靈基之上,與靈基共成長……”她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起來,但咬字卻愈漸沉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咔嚓——
細微的琉璃破碎的聲響綿延不絕地響起,秦宿舟幾乎能聽到靈基的裂縫在不斷擴大——他能确定那是靈基碎裂的聲音,因為他曾經也碎過,并且體驗過那樣的痛楚。
塔拉死死地咬着牙,血色漸漸浸潤了她的衣衫,豆大的汗珠從臉頰落了下來。
“就是現在!”
塔拉話音剛落,晏珏翻身跨入了屋內,一劍直取錯愕的婁新霜,将那條他愛不釋手的斷腿死死地釘在了地板上。
整座樓蘭城陡然安靜下來,一切在外行動的屍體們動作一頓,仿佛斷了線的木偶人,接二連三地跌落在地上,開始加速腐爛起來。
秦宿舟抱着力竭的塔拉翻進了屋裏,婁新霜還仍然站着,他離那條腿的距離最近,體內還剩下一些魔魅屍體的靈力,足以支撐他活動一小段時間。
“她應該撐不了多久了。”晏珏探了探塔拉的鼻息。
“你一開始就知道還這麽提議?”秦宿舟眉頭緊了緊。
晏珏搖頭,“對于魔魅來說,并蒂蓮跟生命一樣重要,她的情已死,活着也并不快活。”
秦宿舟聞言,蹙起眉看了他一眼。
塔拉虛弱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笑,“樓蘭堡的事情解決以後就再也不用阻止人來啦,我的使命也就——”
話音戛然而止,塔拉一雙紅眸猝然睜大。
秦宿舟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在晏珏背後,死屍婁新霜正高高舉着他的馬刀,刀刃所指之處,正是晏珏的後頸!
婁新霜是死人,沒有氣息,靈力微弱,腳步緩慢,根本無法察覺到!
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那一瞬間是那麽的漫長和短暫,漫長到嘶吼和喊叫全都傳達不了,又短暫到來不及觸碰那片連擡手就能觸及的地方。
最後一刻,眼前一道人影一閃。
沒有人知道已經瀕死的塔拉是怎麽在一瞬間閃到晏珏身後去的,當然,當溫熱的血液噴薄而出的時候,也沒人關心這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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