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老人名叫元白,常年以來獨身居住在極北之境的天嶺山上,身份成謎,分明靈力很高,卻一直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必須在天嶺看管巨鵬鳥。

老實說,秦宿舟一開始對他還有些戒備,但此人靈力遠勝于他,又是眼下看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別無他法,應邀乘上了元白的巨鳥與他一同趕赴天嶺山。元白約莫是看出了他的拘束與不安,主動與他攀談起過去的事——直到這時候,秦宿舟才知道此人深不可測,輩分極高,若是他沒說謊的話,至少在末任魔魅族長蒼麟之上。

從他口中,秦宿舟漸漸拼湊起了自己的身世。

數百年前,魔魅族長更疊。蒼麟奪位之時大鬧一通,前任魔魅族長為了求和主動退位,帶着有孕的妻子來了天嶺,那女人生下了一對雙生子,姐姐叫果兒,妹妹叫蘭兒。

蘭兒性子活潑,耐不住山上嚴寒,在築了靈基後便下山游歷,魔魅取名不取姓,為了隐瞞魔魅身份,蘭兒自冠姓李,因為出色的靈基被收入青城劍無雙。

果兒性子沉穩些,父母逝去之後,她為報恩留在元白身邊作伴,卻被蒼麟強硬地帶回魔魅族地,明為奉成聖女,實則軟禁。為了不至于牽扯到妹妹,果兒隐去了蘭兒的存在,并與她斷了聯系。元白為沒能留下果兒讓姐妹分隔兩地而心生愧疚,便給了蘭兒這對腳镯,本意是看她似乎無意中卷入了什麽陰謀,想保她一命,沒想到她到死都沒用上。

秦宿舟還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問父母是怎麽相遇的,趙翎總會揉着他的臉笑嘻嘻地說,金屋藏嬌,你爹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從蒼麟手裏讨來你娘的。

娘親就會不大好意思地戳戳夫君的額頭,嘟囔着不是夫人和公主求情,你哪有這麽容易就得逞?

夫人便是晏珏的娘,蒼麟的妻子,公主那時候還是個溫婉漂亮的女人,也是蒼麟座下七八個孩子中最疼愛晏珏的長姐。當時人魔之間嫌隙已久,趙翎不知道與蒼麟達成了什麽協議,經常來往修真界與魔魅族地,果兒也時不時會将他帶回魔魅族地小住一陣,是以他跟魔魅公主和夫人都混得很熟。

大概是覆在靈基上的鎖解開了,秦宿舟慢慢地回想起了很多屬于魔魅的記憶。

比如說,魔魅族地裏常開不敗的漫山蘭花,年幼的晏珏喜歡坐在蘭花叢裏等他過來,族地的蘭花都充滿了靈力,晏珏在那裏呆得久了,渾身上下都染得一股子蘭香,好聞極了。

比如說,公主養了一只漂亮的小奶貓,他尤其喜歡,每次從外面去魔魅族地都會帶些裏頭沒有的玩具給它,晏珏為此還悶悶地吃過一陣子醋,問他究竟喜歡這只貓哪裏,秦宿舟想了很久,告訴他大概是覺得小貓琥珀色的眼珠好看,那天以後晏珏就經常對着自己紅紅的眼睛唉聲嘆氣。

再比如說,夫人的手很巧,不止女紅精巧,甚至還會打磨玉器,經常做些玉飾,把晏珏打扮地跟精致的瓷娃娃一樣,但晏珏本人不喜歡,覺得娘們唧唧。秦宿舟就記得那時候他那副小變扭又不敢拗着他娘來的糾結樣子,有趣極了。

秦宿舟這才驚覺,自己忘卻的大部分記憶都是關于晏珏的,在記憶深處深到都模糊的地方仍然充斥着他的身影。原以為墜入情網的契機是在碧海角那一片冬季中的驚鴻一瞥,殊不知,所謂的驚鴻一瞥也不過是被刻意抹去記憶的後遺症。

喜歡一個人的日子是這麽漫長,漫長到他都不知從何算起。

秦宿舟想了很多很多,卻無人可傾訴,晏珏在他懷裏深一下淺一下地呼吸着,他摸着他涼到怎麽也捂不暖和的手,恍惚有種不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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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鵬将他們帶回了天嶺山,山上建着一座偌大的宮殿,元白左三層右三層地繞,繞得秦宿舟都快暈了才停下,将晏珏帶到裏屋的床上,合上門前再三叮囑秦宿舟嚴禁進入。

也不怪他,畢竟自己的眼珠子都長晏珏身上了。

秦宿舟摸了摸鼻子,看着門在自己面前合上,嘆了口氣,走到了窗邊。

窗下,朝陽從天邊升起,巨鵬在空中盤旋一圈,用翅膀在宮殿上面扇乎了幾下,又一頭紮進後院的池子裏,成了一條巨大的魚。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合着這是上古神獸鲲鵬啊!

很快,巨魚從水底翻出,頭伸在岸邊,舌頭一卷,吐出了濕淋淋的掃帚簸箕和拖把,接着又是白光一閃,就見巨魚變成了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

秦宿舟驚得睜大了眼睛,看着那小姑娘麻利地拾起掃除用具,哼哧哼哧地開始擦拭宮殿的地板和牆磚。

他這才意識到,鲲鵬剛剛在天上呼扇翅膀多半是為了除灰。

……上古神獸的翅膀是可以這麽用的嗎?

小姑娘畢竟是一只神獸,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人影,就看見一個點在那兒上蹿下跳,秦宿舟思考的這會兒功夫已經擦到了他跟前來。

“……”秦宿舟看着面前撸着袖子的可愛女孩兒,一時語塞。

叫什麽?叫姑娘是不是有些輕浮?這位顯然比他輩分高了幾千代都不止。那叫這位神獸?這位鲲鵬?這位大鳥?

“哎唷,小秦啊,不用這麽拘束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開了口,傳過來的卻是成熟低沉的男性嗓音。

秦宿舟面上登時就更精彩了,這種聲音,他也就在酒館裏聽老大叔吹牛皮的時候聽到過,還絕對是那種喝了幾壺燒酒抽了幾嘴煙就能把牛皮吹上天的牛皮精。

“你可以叫人家的閨名啦。”鲲鵬絞着手指沖他眨了眨眼睛,但聽着這聲音總讓秦宿舟有股反胃的感覺,就好像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沖他抛媚眼那種生理不适。

“請問您的閨名……”

“瓜寧。”鲲鵬道。

“瓜寧?”秦宿舟愣了愣。

“臭老頭取的,說我是個假的姑娘,就叫瓜寧了,”鲲鵬道,“你多念念,瓜寧是不是跟姑娘很像呀。”

秦宿舟心中不禁腹诽,他們倆的官話是不是不太好使,這不是瓜寧,這是瓜娃子。

“哎哎哎,”瓜寧湊過來,“你是不是在擔心你的相好啊?”

“……嗯。”

“沒事,一點希望都沒的臭老頭都不會帶他過來。”瓜寧作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是說……救活的可能性比較大?”秦宿舟眼裏一亮。

“也可以這麽說,”瓜寧退開了些,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但救回來的那個,不一定是原來的那個哦。”

……

意料之外的,元白只在屋裏呆了幾個時辰便出來了。

“能救,”卻不等秦宿舟欣喜,便又迎頭潑了一盆冷水下來,“但現在救不了。”

“……”

元白看着他茫然的臉,嘆了口氣,“魔魅的并蒂蓮根生靈基,牽動五髒六腑,連接七情六欲,身體的傷痛我能治,但情緒的創口我卻束手無策。”

秦宿舟很快反應過來,“是跟我有關嗎?”

“是,”元白捋了捋下巴上零星幾根胡須,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我不知你與他有何過節,但現在他情緒波動很大,一直在抗拒我的治療,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頓了頓,他加重了語氣。

“他壓根就不想活。”

“……”

秦宿舟如遭雷擊般愣在了原處,手腳都被這句話劈麻了。細細想來,晏珏在很早的時候就不在意自己的性命,無論是聖閣時将他的劍按在靈基上,還是樓蘭堡裏冒着被掩埋的風險去尋镯子……

為什麽?

“人的情緒是很複雜的,要打比方的話,就好像一池荷花,遠遠只能見着盛開的新荷浮在水面上,走近了才能看清河底的淤泥,”元白道,“與其在這裏冥思苦想,你不如親眼去瞧一瞧。”

元白循着秦宿舟和晏珏心底殘存的并蒂蓮屍體,以靈力架構橋梁,以鲲鵬為媒介,将秦宿舟的靈識引入到了晏珏體內。

“遲則生變,”元白在他沒入靈識前的最後一刻囑咐道,“鲲鵬的媒介只能半年使用一次,若是這次不成,這半年內我難以保證他的身體能完好如初。”

秦宿舟點點頭,眼前天旋地轉地一黑,再一睜開眼的時候,自己已經坐在了鲲魚的背上。

他們正漂浮在在血水澆成的浩瀚水域之中,水波不平,時而掀起狂風巨浪,好在體型碩大的鲲魚足以應對這種風浪,才使得他們不至于東倒西歪。

仔細看去,一根根光禿禿的根莖從血水深處長出,原本應承托着的荷花卻早已凋零不見,破敗枯萎的荷葉在池水上沉沉浮浮,觸目所及之處皆是鮮紅色的蕭條。

“這就是他的靈識嗎?”秦宿舟不忍地蹙了蹙眉,想要起身去看看那凋零的荷花,卻被掀起的巨大魚鳍擋住了。

“勸你別輕舉妄動,這底下不知埋着什麽,落下去萬一我找不回來,你可就此生都會被困在這裏了。”沙啞低沉的聲音傳來。

秦宿舟抿了抿唇,“那我能做什麽?”

“看到那株并蒂蓮了嗎?”

秦宿舟四下望了望,在不遠處,一株并蒂蓮從池中伸出,直頂天際,宛如盤古開天辟地般撐起天空,但它也不例外地枯萎了,只是被靈力裹挾着豎立,苦苦支撐着,天也因此支撐不穩,東倒西歪着,随時都有傾倒毀滅的風險。

“當并蒂蓮崩塌的時候,天不支,地将傾,最終這個靈識的世界化為虛無,從外看來也就表明這人沒了性命,若是要救人,只能用靈力鑄造起幾根通天柱,代替并蒂蓮将天地分隔開來。”

“但顯然他十分抗拒,你也看到了,這裏池水不清又興風作浪,壓根沒法立下通天柱,”瓜寧繞開一個浪頭,“你先前得到過他的并蒂蓮,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現下只有你能觸碰他的靈識。”

說着,它尾巴擺了擺,血水從中開,兩朵被靈力保護着的完整荷花從底下被翻了上來。

“這些還沒破損的花朵是老頭好不容易搶救下來的,裏面承載着他的記憶,”瓜寧把荷花推到了秦宿舟身側,用寬闊的身軀擋住不止的風浪,從口中吐出一枚白玉鈴,“你去用白玉鈴收集起來。”

秦宿舟愣了愣,“這就能讓他平靜下來?”

“人在回憶往事的時候總是容易冷靜,指不定他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會願意活下去了呢。”瓜寧拍打着尾巴,焦急地催促,“速戰速決,這裏風浪太大,我堅持不了多久的。”

它的動作太着急,秦宿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撞在了樹幹上,痛得腦袋發麻,還沒緩過勁兒來,血紅的眸子出現在視野上方。

精致得跟瓷娃娃一樣的小男孩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紅眸如同琉璃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秦宿舟嗓子眼一緊,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小男孩兒便伸出手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是透明的,跟身旁刮過的陣風無異,看不見,也摸不着。

作者有話要說:  逃亡開始之後——

夫人:安子,咱們的紅瞳太顯眼了,娘親給你用法術遮成黑色的好不好?

安子:不要黑色的,要淺一點的,像琥珀那種顏色的!

夫人:(⊙o⊙)…诶?為什麽要那種顏色?

安子(捂臉):因為……因為阿舟哥哥喜歡的那只小貓就是琥珀色的?(????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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