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其實當玉鏡的回憶在秦宿舟面前展開之時,晏珏就明白過來了。
——無瀾的目的只是拖住秦宿舟罷了。
無瀾約莫是通過并蒂蓮竊取了一部分公主的靈力,所以之前殺羅柳的時候他能嗅到阿姐的蹤跡,現在被控制的時候也能感覺到阿姐的靈力。
阿姐的靈力并不強,所施加的靈壓他能夠反抗,但無瀾手裏還有溫阮,如果他稍有動作,溫阮就會被扔進藥池粉身碎骨。
無瀾也知道溫阮對付晏珏管用,但對秦宿舟的作用有限,秦宿舟寧可冒着溫阮被殺的風險也會願意救下自己的愛人,所以他一開始就用趙翎牽制住了秦宿舟的注意力。
當秦宿舟不能行動,溫阮又作為人質被要挾,晏珏只能不敢忤逆地停下腳步。
這是一個無解的閉環。
無瀾很滿意自己的傑作,他很欣賞地看着秦宿舟的表情,從震驚、憤怒、慢慢轉變成後悔、恐懼、悲傷……真的很有意思。
愛人離開之後,活着的每一刻都成了煎熬,他就像赤腳走在燙紅的烙鐵上,一步一鑽心,疼痛已經深入骨髓,連同恨意一同镌刻在了骨血之中。
他恨趙翎夥同蒼麟将他的摯愛殘殺,恨趙翎對他那無聊的憐憫和能融化一切的熾熱心腸,他最最見不得的就是那種爛好人。
但趙翎已經死了,這種恨意就轉嫁給了秦宿舟。憑什麽他要永遠地失去愛人,而仇人卻能長相厮守、無憂無慮地活着?他不甘心,他嫉妒,他發瘋,他扭曲變态地想要看到秦宿舟痛失所愛的樣子,看他後悔到無地自容,傷心到肝腸寸斷,似乎只有這樣,他內心才會覺得暢快一些。
——他讓人眼假扮聖閣追殺他們母子,活生生燒死他母親,給他埋下仇恨的種子。
——他借姜山和羅柳矛盾控制碧海角,施舍他平靜的生活,又讓他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
——他将血淋淋的真相生硬粗暴地擺在他面前,逼他失控,讓他愛的人死在他面前。
可惜,晏珏的命實在太硬,不僅沒死,反倒還涅槃重生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出手。
無妨,只要他得不到幸福就可以,最好是得到了再失去,那樣更加刻骨銘心。他有耐心,行屍走肉地活了這麽些年數,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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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動的火光映在無瀾發黑的瞳孔裏,折射出瘋狂而狠戾的光澤。
——然而,變故只在一刻便發生了。
一棵小樹從池邊毫無征兆地破殼而出,直朝着縱身躍入池中的晏珏伸出枝丫和藤蔓,死死地将人拉回了岸邊。
不知何時,溫阮已經從顧歌手裏脫身,邊往秦宿舟旁邊跑邊施法,将晏珏從危險的地方硬生生拖了回來。
“這……”無瀾驚詫的看着眼前的情形,立刻轉頭要去找顧歌,腰邊卻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道,他險些站不穩要往後摔去。
他低下頭,那個從來不敢反抗自己的女孩兒竟然視死如歸地抱着他,直直地帶着他往藥池裏帶!
“你瘋了!”無瀾驚異于她突如其來的叛變,“你不想活了?!”
“早就不想活了,但原來也沒想這麽死。”
“那你——”
“因為阿阮看上去很傷心。”顧歌合起了眼,再睜開的時候獨屬于魔魅的血色漸漸溢出黑瞳,靈力覆蓋了全身。
她的母親是李蘭兒,能将青城劍無雙掀個底翻天的魔魅,她的父親是牧恒,是四庭之一的首領,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繼承了父母血肉的靈基已經發育得很強大了。
只是長期以來的奴役讓她不敢造次,逐漸習慣于屈服,可今時,看到被自己欺騙的女孩兒落下了無辜的淚水,屬于魔魅的野性和狂怒終于得以顯現,猶如向來平靜的水,飓風下也能化為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霎時間,火光沖天。
無瀾被燙得腳步不穩,一把推開了她,踉跄幾步要逃。誰知,兩三棵樹木突然從他腳邊長出,柔軟卻有韌性的枝條裹住他的腳踝,拽得他站都站不穩。
“別想逃!”溫阮大喝一聲,手中結印,配合着顧歌的動作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晏珏還有些發蒙地被她從枝頭甩到秦宿舟身邊,眨了眨眼盯着他,“诶,她倆都是姑娘的話,我給阿阮訂的喜服不知道還來得來不及改啊?”
秦宿舟本來還有點感動,被他這話一頂,什麽情緒都沒了。
“劍給我。”秦宿舟接過冥骨,擡手幹脆利落地把那只綁在劍柄上的香囊扯了下來,在晏珏哎哎哎的驚呼聲中燒了個幹淨。
“怪我,”他抿了抿唇,“這是百士宴的時候安鴻拿來的,可能他剛剛就是通過這個控制你的。”
晏珏傻了,“不是師兄做的?”
“我那時候恨你恨得不行,我給你做香囊我吃飽了撐的嗎?”秦宿舟瞪他,“別吵,轉頭我再送你一個。”
晏珏撓了撓頭,還想說什麽,就聽到一旁的溫阮一聲幹嚎。
“秦宿舟!能不能別打情罵俏了!”
秦宿舟皺着眉咕哝,“明明我們倆一起,她就罵我。”
晏珏:“……我給你罵回去?”
秦宿舟:“滾。”
打嘴仗歸打嘴仗,兩個人手上的動作一刻沒停,眼前子夜眼與濱南柳塢聯合起的烏合之衆并不足為懼,但實在人多難纏,秦宿舟不得不連發數箭逼退他們,卻沒有多餘的精力對付為首的顧寧。
“晏珏!”
“來了!”晏珏提着劍加入了戰圈,一時間劍鋒相對,火花噼啪直響。
二人便陷入了膠着,溫阮一時半會兒沒法指望他們能來幫忙。
“溫阮!動作快!”那頭的顧歌催道。
“你倒是先出來啊!”溫阮顧忌着放慢了收緊藤條的速度,被無瀾鑽了個空子,秦宿舟從人眼的人海戰術中分出神,眼疾手快地去了一箭,顧歌在後頭拉着他的腰,硬生生将他又拖了回來。
“溫阮!”顧歌嘶啞着嗓子喊道,“不能拖了!”
秦宿舟掃了那邊一眼,看着面前前赴後繼的人,不由得收緊了眉頭。
“溫阮,再堅持一下,”秦宿舟屏息凝神擊清退面前的人,“再有一會兒……”
他話還沒說完,眼角的餘光便瞟見湖邊的藤條暴漲三寸,将僵持着的兩人都吞沒了。
“溫阮!”秦宿舟驚異地看了她一眼。
“他娘的你說還有什麽辦法!放他出來再為禍人間嗎?!”溫阮破口大罵着,深吸了一口氣,逼退了眼角的淚水,“而且,我能感覺到,她并不想茍活。”
樹木的包圍圈漸漸收緊,從腳底蹿出的藤條瘋狂地生長着,留給二人的不僅僅是越來越少的落腳點,還有一點點瀕臨死亡的窒息。
“你放手!你要死不要拽着我!”無瀾無力地吼道。顧歌懦弱的性子和數十年如一日的乖順麻痹了他,讓他忘了,這個魔魅的後代所擁有的靈力是他一個普通人類所遠不能及的。
“你放手,我們再商量行不行?”他見硬的不行,立刻軟下了言語試圖打商量,“溫阮的命我原本也并不打算要,你知道,我的目的從始至終只有複活公主而已,這你是知道的……”
“打消你的念頭,”顧歌冷靜地打斷了他的話,“從你強迫婦孺殘殺無數的那一天,你就該料到會有如今。”
“不得好死,這四個字送給我,也送給你。”
顧歌抱着垂死掙紮的無瀾,死死地壓制住他蠢蠢欲動的靈力,盤根錯節的樹木很快催塌了藥池邊壓根不牢靠的地面,兩個人化作兩朵水花,浸入了滾燙的藥池之中。
撲通一聲。
是淚和汗水落下的聲音。
是顧寧的人頭被斬落的聲音。
也是溫阮因為脫力站不穩,膝蓋重重地打在地上的聲音。
“還有誰要來?”
晏珏甩了甩劍上的血珠,劍掃四周,帶起一陣腥臭的勁風,衆人被這劍鋒駭得一凜,不由往後退了半步。
塵埃落定。
……
秦宿舟扶起牆角昏厥的青山,探了探脈搏,所幸并未傷及靈基。他望了望溫阮,她正直直地跪在地上,出神地看着滾燙的藥池。
秦宿舟覺得心裏很沉,仔細想想的話,顧歌應該是他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血脈了吧?
“公子!沒受傷吧?”小滿一腳踹開了被守着的鐵門,青水跟在後面探頭探腦,一見着溫阮便飛奔了過去。
桃源的人手跟在後面魚貫而入,人眼見狀明白大勢已去,紛紛作鳥獸散,桃源輕而易舉地便制服了群龍無首的人眼。
晏珏從旁邊蹭了過來,不滿道,“小滿,怎麽說我們這麽多年交情了,你怎麽不問我有沒有受傷。”
小滿掃了他一眼,“你受傷會喊的。”
晏珏:“……”
“別插科打诨了,”秦宿舟無奈地打斷了他們,“先想辦法把公主的屍體撈起來,上頭的封印都松成什麽樣了。”
晏珏聞言,擡眼望着那一汪滾燙冒泡的藥池發了會兒呆,驀然感覺發頂傳來一股溫暖的力道。
“你不忍心的話就別看了,我來吧。”秦宿舟揉了揉他的頭,微微一笑。
“不是,我……”晏珏感覺眼眶又不争氣地熱了熱,咬着唇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多謝。”
秦宿舟失笑地彈了彈他的額心,“你我之間,不必。”
“別打情罵俏了,我還在呢。”小滿站在他們兩個中間,覺得自己就跟佛山上的燈塔一樣锃光瓦亮。
“你腿瘸了嗎?不會跑的?”晏珏嫌棄地瞥他一眼。
小滿翻了個白眼,“你嘴沒封嗎?不會閉嘴的?”
“行了行了。”秦宿舟眼見着他們兩個吵起來又沒個完,“還是先想想怎麽把這個池子冷卻下來……”
然而,他的話音在一個奇怪的地方戛然而止。
晏珏與小滿對視一眼,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登時便感覺頭皮發麻,幾乎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
——在那咕嘟冒着熱氣的藥池表面,一顆人頭竟然浮了起來!
盡管由于藥池滾燙的溫度,這個人頭上面已經血肉模糊到幾乎看不出人形,但憑借着那大約是五官的凹陷和黏在頭皮上不知道是頭發還是血的黑色東西,能勉強辨認出是個人頭。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個人頭,不,這個人似乎是……活着的,他在拼命地朝池子中央的公主屍體游去!
“那……是人?!”小滿的話音陡然上提了,滿眼的不可置信。
“應該是無瀾,除了他應該沒人對公主這麽有執念。”秦宿舟緊緊擰起了眉,咬着牙道,“他怎麽還沒死!”
晏珏看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血肉一坨坨地觸碰着阿姐的身體,一股反胃的感覺上湧,當即只想沖過去将那坨惡心的東西摳下來。
殊不知,公主卻在此刻倏地睜開了眼。
巨大而猛烈的靈波毫無征兆地朝襲來,衆人沒有防備地被掀飛了出去。秦宿舟撐着地勉強站起了身子,再睜開眼的時候,公主已經恢複意識地從池子裏站了起來,光滑赤裸的身軀立在沸騰熾熱的池子中,卻仍然保持着不正常的慘白色。
“怎麽突然就複活了?”小滿在靈壓中費勁地穩住了身形,奇怪道。
“難不成……”秦宿舟恍然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裏,“之前無瀾說祭品中缺高階的魔魅,顧歌自己正好是,填進去之後公主就複活了。”
令人啼笑皆非而又荒唐的結果,但這的的确确是擺在衆人面前的事實。
“……他奶奶的!”小滿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髒話。
“阿姐!”晏珏試圖喊她。
公主身形一頓,緩緩地回過了頭。
她的嘴裏叼着半顆人頭,嘴角沾滿了模糊腥臭的肉團。
“別看!”
秦宿舟試圖阻擋晏珏的視線,但還是晚了。不知是由于場面過于令人作嘔,還是這樣恐怖的阿姐與記憶中美好的印象相去太遠,晏珏再也壓抑不住那種反胃的感覺,扶着牆不自覺地幹嘔起來。
公主偏了偏頭,似乎不太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她張開了嘴,把叼着的半個人頭一口氣吞了下去,頭骨被碾碎的嘎嘣聲響清脆地回蕩在夜空上,清晰地刮過耳廓。
咔嚓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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