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秦宿舟将塔拉的骨扇拆了下來,扇骨帶着沉澱了一夜的靈力逐一發出。

——第一箭,影山藥坊的左臂落下。

公主怒目圓睜,掀起巨大的火焰直朝秦宿舟而去。小滿凝神聚力禦劍拔高,堪堪躲過一劫。但動蕩的腳底卻沒有影響秦宿舟的準頭。

——第二箭,雙川嶺的右臂落下。

——第三箭,青城劍無雙的右腿落下。

張弓要再射出第四箭的時候,公主殘破的軀體卻突然劇烈地掙紮起來,火焰密集如雨點從天邊落下,幾乎成了天然的屏障阻隔了秦宿舟的射程。

更糟糕的是,由于公主的掙紮,那束縛着她身軀的冰錐傳來了咔嚓咔嚓的細微聲響,裂痕一點點覆蓋在了光滑的冰塊上。

晏珏猛地嗆出一口血,身形一晃,腳下打了個踉跄。

“晏珏!”秦宿舟遙遙地喊他,但礙于鋪天蓋地的火焰,他也僅僅只能看着。

“小滿!你……”秦宿舟急切轉過頭,卻見小滿頂着一張面癱臉看着他。

“想都別想,”他幹脆地打斷了,“關心則亂,你要是半路中出個意外我們拿頭砍公主啊?”

秦宿舟:“……”

那頭的晏珏聽見了師兄的呼喊,但正如之前他所擔心的那樣,才覺醒的力量并不那麽容易駕馭,他的靈基遭到了反噬,如要破碎般铮鳴劇痛着,疼得他幾乎站不起身子。

然而公主的攻勢由不得他有任何喘息的餘地,力竭之下,帶着靈力的火焰如烙鐵般燙過肩頭,晏珏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半跪在地上,仗着冥骨噴出一口猩紅的淤血。

眼看下一發攻勢就到了眼前,他卻沒有多餘的力氣,一片混沌之際,一道清亮的女聲卻陡然闖了進來。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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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阮的聲音由遠及近。驀然間,一股溫緩的靈力從後心慢慢流入靈基,一點點地緩解了劇痛。晏珏深深吐出一口濁氣,睜開了眼,正對上溫阮焦灼神情臉龐。

所剩不多的碧海角弟子以他為中心展開陣法,設下小小的屏障,為他撐起了一片避風躲雨的屏障。

“大師兄,沒事吧?”青水收起靈流,扶着他慢慢起身。

晏珏掃了一圈周圍的人,喉頭一時有些幹啞,“你們……還認我這個大師兄?”

“你在說什麽呢,”溫阮笑了,“不管走到何方,大師兄永遠是碧海角的大師兄。”

“而且至少現在,我們首先需要解決那個。”青水嘆了口氣,望向火焰背後那個若隐若現的人影,眼神難得地陰沉了下來,“要都活着,青山還在等我們禀報好消息!”

“是!”

齊聲應下,那抹屬于碧海角的、多少次被嘲笑成小青菜的綠色向前突進,靈力彙聚在頭頂成了一柄巨大的利劍,硬生生在漫天火海之中撕扯出了一條縫隙來!

帶着溫暖的身體似乎不再那麽疼痛,晏珏深吸一口氣,再次運起靈力。冰錐再一次拔地而起,與火焰碰撞着喧嚣着,融化的冰塊發出噼啪的聲響,水汽從空中騰起,落如雨滴。

“師兄!”

秦宿舟一張弓拉滿,終于射出了那蓄勢已久的第四箭,樓蘭堡的左腿落下。

失去了四肢的公主仰頭哀嚎一聲。火焰的縫隙中,晏珏看見她殘破的身軀在冰錐的尖端蠕動着,如同将死之蟲、砧板魚肉。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使公主已經大勢已去,她仍然高高地揚着脖子,失去了肢體的醜陋身軀醜陋地掙紮着,秦宿舟連發幾枚都被靈活的頸部堪堪避開,頭顱仍然高昂着,不願意落下。

時間一點點被拖延住了,秦宿舟額角的汗沿着額角滑落。

他手上是最後一枚扇骨了,若是再脫靶,情況将極不樂觀。

且不說能不能再找到合适的箭矢,一旦等公主緩過神來,他們能不能活着離開都是問題。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慢慢地舉起弓,一滴汗從眉心落下,滑到了眼睫上,模糊了視線。他看着眼前自己有些發抖的雙手和箭尖,用力吞下一口溢出喉頭的血沫,強迫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

旁人看他不過發了幾箭,比起那些身先士卒奮戰的修士,他看上去并不怎麽費勁。但只有秦宿舟自己知道,光是射出那幾箭已經耗盡了他的耐力和靈力,現在就是靠着空無一物的靈基在硬撐着。

也就是看上去光鮮亮麗了。

秦宿舟盯着眼前的目标,視線愈發虛浮起來。

小滿看着他心底也發急,他清楚地知道需要再有一個靈力強盛且傷勢不重的人親自去壓制住公主。

但現下,鋪天蓋地的火海并沒有因公主的身殘而顯出頹勢,反倒是顯出了幾分垂死掙紮的瘋狂,衆多修士齊心合力也不過只能壓制一部分,晏珏需要十成的精力來保持控制公主的冰錐不融化,而他也必須禦劍帶着秦宿舟躲開公主時而發狂的攻擊。

剩下的,青山青水若是聯手也不是不能一戰,但青山傷重昏厥,而溫阮……以她的靈力要去壓制公主的話那只能…

仿佛應了小滿的想法,一道矯健而嬌小的身影在此刻毫無征兆地沖上了束縛着公主的那株巨大冰錐。

“阿阮……”晏珏想喊住她,但幹涸的嗓子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她的動作很快很輕,一道道藤蔓拔地而起,無聲地随着她的腳步纏繞着冰錐盤旋向上,直至頂端。等到公主意識到這個不速之客的時候,她的身軀已經被死死地包裹在藤蔓當中。

“秦宿舟!”溫阮将公主的屍體按在懷裏,死死地掐住她的脖頸,朝天邊喊道,“開弓!”

秦宿舟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光點,那是逐漸泛白的天色從溫阮眸中反射出的光澤,冷靜、憤怒、視死如歸。

“啊啊啊——!!!”公主仰頭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周遭的火海史無前例地自動熄滅了,因為捆綁的疼痛,她幾乎将所有靈力都用來燃燒身上的藤蔓。

然而奇了怪的是,這個并不強大的女修卻仿佛有着用不完的靈力。

燒盡,再填補,燒盡,再填補,循環往複,藤蔓仍然生生不息地纏繞着,絲毫沒有消退的頹勢。相反,為了露出她脖頸與身軀連接的地方,女修用藤蔓将自己的身體和她的捆綁在了一起。

看着眼前的情形,秦宿舟似乎能感覺到先前溫阮注視着顧歌的感覺,同樣的藤蔓,同樣的眼神——顧歌不想茍活,溫阮願意就這麽赴死。

有人已經哭了。

“開弓!!!!”震耳發聩的聲音響徹天際。

秦宿舟知道她的靈基已碎,撐這麽久已是極限,沒有猶豫地瞄準開弓。

這個夜裏的最後一枚箭最終塵埃落定,在已經逐漸泛白的天邊不那麽顯眼,卻帶着這一天最初的朝氣與希望,乘着朦胧的曙光擊破層層藤蔓、擊落女修的頭顱、再穿過溫阮的身體。

反正當了這麽多次惡人,也不差這一次。

箭矢出手的時候,秦宿舟在溫阮死氣沉沉的眼瞳裏看到了一絲亮光,是初生的朝陽,還是她心底的希冀,已經分不清楚了。

火焰遇到草木一觸即發地燃燒起來,層層疊裹的藤條燃燒成了巨龍,張着血盆大口吞噬着活生生的血肉。于是,裹挾在冰錐上的藤條漸漸消失了。

火海褪去,冰錐崩塌,清晨第一縷朝陽落在滿是瘡痍的沙漠之中,帶來一抹難能可貴的溫暖。

終于,公主的頭顱沉重地落在地上,遙遙地望着自己的身軀。

細小的抽泣聲逐漸放大成了嚎啕大哭,猶如春風送暖般蔓延到了四面八方。或為逝去的同伴而悲傷,或為背負的傷痛而祭奠,抑或為生存的希望而歌泣。

秦宿舟從小滿的劍端躍下,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将公主的身軀重新封印起來,遲則生變,若是公主反應過來了再把自己的身體拼起來,一切就又要重新來過。

他從儲物戒裏抽出符咒,幼時在父母膝下玩鬧學習的時光溢上心頭,念出咒印的時候嘴唇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他耗盡全力,将過去的美好封存,将現在的鮮血銘刻,并向往着未來的光明與希望。

眼睛濕了,但他卻沒有哭。

……

晏珏撐着冥骨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氣,從筋疲力竭後的眩光中找回了清醒的意識。他看到了狼狽的戰場,看到了相擁而泣的幸存者,看到了燒焦的藤條,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他背對着他站在陽光裏,大漠的日頭是那麽耀眼,幾乎就要将他的身子融化,只拖下長長的影子落在他的腳底。

晏珏想站起身去用力地擁抱他,他心底已經被各種情緒占得太滿,一路從胸前堵到了喉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突然,将要動身的時候,一聲“嘶啦”的聲響從腳邊傳來,好像是什麽東西被撕開一樣。

晏珏費勁地循聲望去,在他的視野內,那顆剛剛耗盡心力才被掰下的頭顱仍然在不死心地蠕動着,一道裂縫從鼻梁中間蔓延向下,面皮便沿着裂縫向兩邊翻卷過去!

他渾身都發冷,看着公主的面皮就如同蛇蛻皮一般卷曲落下,露出了一張充斥着疤痕的醜陋男人臉龐。

是無瀾,是無瀾!

他看清的剎那,無瀾的頭在秦宿舟背後無聲地獰笑着,最後的靈力如瘴氣般在頭頂凝結成了一柄利劍,直朝他的後心發去!

“師——”晏珏嘶啞着嗓子想發出聲,然而無論是腿腳還是聲音都追不上那柄劍。

那一刻,眨眼的時光仿佛被拖成了永生那麽長,他幾乎絕望地眼睜睜地看着那柄劍一點點向前,向着屏息凝神念咒的清瘦身影飛去。

——刷拉!

驟然之間,手邊的冥骨其一突然以令人驚詫的速度沖了過去。

晏珏自知早就沒有支撐它的靈力,本該是廢鐵一塊的冥骨卻不知被誰灌入了靈力一般,泛着充盈靈力的劍身在他眼前化作一道虛影,直直地擊散了那柄偷襲的劍,又很快調轉劍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刺進了人頭的眉心。

剎那間,女人的聲音傳來,似笑非哭地碎碎念着模糊的字句,但晏珏卻意外地聽懂了。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晚樵一仇,今日得報。

秦宿舟念完封咒驀然感覺到身後的靈力碰撞,轉過頭的時候剛好就看見冥骨的劍柄掉在頭顱旁邊,晏珏半跪在地上僵硬成了石頭。

“怎麽了嗎?”他偏了偏頭,“剛剛你有在叫我?”

話音剛落便是眼前一暗,沉重的力道撲上來的瞬間他險些站不穩,不由得後退兩步愣了片刻,才慢慢地、無奈地、有些寵溺地笑了起來。

“怎麽了啊?覺得我沒先過來找你委屈了?”秦宿舟拍拍他的背,軟聲解釋道,“沒辦法,公主的屍體戾氣太重了,我怕一拖又出什麽變故。”他拍着拍着突然摸到了一手黏膩,把他拉開一看,吓了一跳,“你肩膀怎麽回事?疼不疼?傷得重不重……诶?你怎麽又哭?這麽疼?”

晏珏羞赧地垂下頭吸了吸鼻子,推着他往前,“我……我沒事,師兄快去忙吧。”

“啊?”

“真沒事。”晏珏眨巴眨巴眼睛,一大滴一大滴的淚水就順着那姑娘都羨慕的纖長睫毛上落下來,跟下雨一樣滴滴答答,看得秦宿舟心裏擰巴地不行,瞬間一點也不想忙碌了。

到底!為什麽還有那麽多東西要封起來!

秦宿舟被他推得往前走了兩步,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軀體一陣頭大。

漂亮的日光從背後落下,在地上拖了很長的影子,曬得背有些灼熱。秦宿舟合了合發酸的眼睛,突然轉過了頭。

晏珏站在陽光裏,笑着看他,臉上未幹的淚痕在陽光裏散着耀眼的光澤。

“師兄?”

秦宿舟跟着也笑了。

這麽這麽多年了,他總是孑孓獨行着,覺得自己孤單,卻又不曾回頭,也不敢回頭——害怕看到那根象征着正義與邪惡的繩子盤桓在他們之間。

但現在,無所謂了。

秦宿舟跨過那根不存在的界限,朝晏珏伸出了手。

“要不要一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無瀾先生喜提本作最頑強角色,咱們來數數他被人殺了幾次。

假死的那次不算,被拖到熔爐池裏人骨頭都泡化了他還能游泳,被生吞了還能強行出來輸出一波,啧啧啧,生命力堪比小強。

無瀾:我也不想的。

無瀾:很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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