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空等 如果有兩廂齊全的辦……
聞竣趴在床頭,苦着臉道:“我的六爺啊,您老人家總算醒了!”
聞若青完全清醒過來,一面套上衣衫,一面問道:“什麽時辰了?”
“申時都快過了,六爺!”
聞若青呆了一呆,匆忙梳洗了便往內院跑,跑到一半,被他的親衛傅寒攔下了。
他瞧着傅寒,只覺絲絲冷氣不斷從腳底往上冒,凍得牙關都在瑟瑟作響。
“消息可屬實?”
“是,”傅寒紅着一雙眼,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悲怆,“瑜王以勾結夷人,私放夷人戰俘入關之名,在漴臨關八千守軍之前,斬下了陳莫和楊凡的頭顱。”
聞若青晃了一下,昨夜喝的酒還殘存在胸腹之間,像是一條冰冷的蛇鑽入心尖,破開了五髒六腑,疼痛與懊悔鋪天蓋地而來,但他很快挺直了身子。
“多久之前的事?”
“就在一天之前——出事後江雲即刻飛鴿傳書,正好一刻前消息到了我手中。”
“出事之前可有什麽征兆?”
“沒有。”傅寒幹脆地說,“據江雲所說,出事之前一切正常,頭天陳莫和楊凡還領着人打退了來搶水的一波夷人。”
聞若青回來後不久,果然便有小股的夷人結伴跑來漴臨關搶水搶糧,這他是知道的。
“……勾結夷人,私放戰俘?”聞若青冷笑,“若說是別人還有幾分可能,說是陳莫和楊凡,殺了我也不信!不知道又做了誰的替罪羊?”
“屬下這就安排人去詳查。”
“究竟有多少夷人戰俘進來了,他們進來想幹什麽,這些都要查清楚。”
“是。”
“囑咐江雲他們小心行事。”聞若青頓了一頓,面上浮出悲色,若是他當時把他們倆帶回京都,悲劇就不會發生,可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陳莫和楊凡的家眷,你這就随我去安排。”
“是。”
聞若青匆匆回了霁風院,用冷水洗了臉,換上一件玄色短衣,囑咐聞竣收拾了東西,兩人一前一後摸進了內院,快步繞過後花園,自圍牆邊上的小角門出了聞府。
了無人跡的後巷之中,傅寒正牽馬等着他。
聞若青跨上馬背之時,朝圍牆內新聳立起的長桦院瞧了一眼,院子正中那棟兩層小樓雕欄飛檐,紅漆未幹,屋檐下挂着的燈籠随風搖曳,在爍金一般的殘陽下漾出一片盈盈緋色。
他暗自說了一聲抱歉,絕塵而去。
草草吃過晚飯後,天色就完全暗了下來。晴夏輕手輕腳地進來點了燈,又将溫好的茶水遞到尹沉壁手邊,在桌上放了一碟桂花糕,一碟切好的秋梨,掩上門出去了。
尹沉壁仍在看那本聞氏家訓。她看得很認真,速度也不慢,這時候已經看了大半。對于聞氏女眷的訓誡,不外乎是些三從四德之類的話語,比較重要的一部分是由于聞家男兒自小不設丫鬟服侍,五歲之後便需搬到外院,由貼身小厮伺候起居。因外男沒有要事或沒得到傳喚不能進入內院,故而男主人成婚後,在內院的一切起居事務都由妻子親自打理,不得由妻子的丫鬟伺候,且男主人進入內院,丫鬟都得退避三尺以外……
尹沉壁一面看,一面暗中好奇,不知這聞家先祖在女色上吃了怎樣的大虧,這才定下了這般規矩,不過這規矩的确很有效果,今日在凝輝院廳堂中見到的幾對聞家夫妻,看上去都是和和睦睦的,沒有什麽姨娘出來礙眼,孩子們也都沒有嫡庶之別,人口雖多,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比她經常出入的顧家清爽多了。
這時外面更鼓敲過,尹沉壁看了一眼博古架上的沙漏,已經過了戌時,是二更天了。
聞若青的酒應該早就醒了,他這時還未過來,看來今天晚上便不會來了——也許今後的晚上都不會來。
窗外的晚風送來桂花的濃郁香氣,尹沉壁來到外間,站在窗前往外眺望。這裏斜對着偌大的後花園,月色奇清,映得園中的花木光影分明,波光粼粼的溪水之上,一彎石橋靜靜橫卧在清輝之中,如同長桦院一般,漂亮卻寂寥。
他不喜歡她。
盡管她先前就有準備,還是沒料到他會如此明白地昭示出來。
尹沉壁頭一次對自己的決定産生了懷疑。在難以為繼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幻想過某天會有一筆意外之財來緩解家中的困難,也知道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有什麽大的改善,是以每回姨母帶她去參加這樣那樣的宴會,她都沒有拒絕,就是希望能嫁入一個相對富裕的家庭,夫家可以幫襯自己的娘家一些。
聞家對她來說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上佳選擇——當然出事後她實在也沒有其他選擇的機會了——所以她順水推舟,答應了聞家的求親。現在看來,她這樣做卻是有些自私的。成婚之前,她想的只是自己的無奈,自己的為難和委屈,并沒有過多地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或者說,是不願意去多做考慮,以免動搖自己的決心。如今進了聞府,尤其看了這本聞氏家訓後,她深深地意識到了一個門當戶對,情投意合的妻子對于聞家的男兒來說有多麽的重要。
她原以為,他既然願意娶她,至少是會嘗試着接受她,和她相處的,可如今他的冷落和沉默,則無聲地告訴了她他對她的排斥和不喜。
聞若青這樣對她,她雖有點失落,但并不生氣。他毫無疑問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在素不相識的情況下還能冒着危險去救她,事發之後又能顧全她的名聲答應娶她,而她為着自己的考量嫁給了他,等于掐滅了他和真正心愛之人長相厮守的機會。
尹沉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益,看來最好找機會好好和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她并非想占着聞府六少夫人的位置不放,如果有兩廂齊全的辦法,她願意好好地去嘗試一下。
尹沉壁并不是一個喜歡自怨自憐的人,既然大致想通了,她也就振作了起來,去內室換了衣裳,洗漱了把那本聞氏家訓看完,想了想,又把關于聞氏家婦的日常要則溫習一遍。
今夜秦媽媽安排了栖雲值夜,尹沉壁一直等到三更後,才喚了栖雲進來,要她悄悄帶自己去看看木棉。
正屋後面的後罩房是長桦院下人的居所,一排六間屋子,東頭上的一間是秦媽媽的房間,挨着的是望春和晴夏,栖雲和木棉住第三間,餘下三間住了幾個灑掃的小丫頭。
尹沉壁進去的時候,木棉還沒有睡着,正努力撐住眼皮回想着白日裏秦媽媽教訓的內容,見了尹沉壁眼睛頓時一亮,忙爬起來道:“大小姐!”
尹沉壁忙“噓”了一聲,笑着坐到了她的床邊。
“今日還好吧?”
“還好,多謝大小姐——哦不,秦媽媽說往後要叫六少夫人了——多謝少夫人挂念。”
尹沉壁微微一笑,拉了木棉的手細細審視她。
“……我看看,嗯,眼睛有點紅,又哭過了?”
木棉沒吱聲,眼睛望着別處。
尹沉壁笑道:“木棉,不僅是你,就連我也要學規矩呢,咱們兩個一起學,看誰學得快!”
木棉的眼睛驚訝地看了過來。
“您也要學?”
“是啊,你有你要學的,我也有我要學的。這裏的日子和咱們以前的完全不一樣,不過世上無難事嘛,只要有心,還怕學不會?”
木棉咬了咬唇:“可是我想回家。”
“……你真覺得家裏好?”尹沉壁有些猶豫了,如果木棉實在适應不了,讓她回去也許對她更好。
“……也不是,這裏的房子很漂亮,住得好,吃得也好,”木棉嗫嚅着,說出了真話,“我……我有些怕秦媽媽……”
尹沉壁笑道:“我也怕她呀!”
“真的?”木棉覺得心裏好過多了,有人跟她一樣,說明并不是自己特別笨,特別膽小嘛。
“秦媽媽人是比較嚴厲,不過她也是為了咱們大家好,學好了規矩,以後出去就不會有人笑話我們,說我們閑話,這不是挺好麽?”尹沉壁笑着,站起身來,“你明天用心些,好好聽秦媽媽的話,後天我歸寧,就跟秦媽媽說帶了你去。”
“真的?太好了!”木棉高興地幾乎快從床上蹦起來了。
“自然是真的……你好好做,聞家和我自然都不會虧待你,等過幾年有好的人家,就放你出去,栖雲也是一樣,呵呵,到時候少不了你們的嫁妝!”
栖雲在旁聽着,心裏很不以為然。這位新少夫人剛剛新婚就受了這般冷落,往後還不知怎麽受排擠呢,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樣!偏偏這少夫人還沒心沒肺的,新郎不來,也不見她如何着急,如何想辦法,這樣下去國公府哪裏還有她的位置?她對她們倆個的承諾,也不知有沒有兌現的一天。
她這般想着,跟少夫人回到房間,正要伺候她更衣,少夫人卻問她:“你這會兒困麽?”
“不困,少夫人有什麽吩咐?”
“既是不困,咱們把早上收的禮拿來清點一下,做個賬冊吧,今後我的帳都由你來管。”
栖雲吃了一驚,“少夫人?”
尹沉壁笑道:“你和木棉是我帶過來的,自是我最信任的人,木棉雖識得幾個字,但她粗心大意的,人也不太靜得下來,還是你最合适。”
栖雲沒想到少夫人如此信任自己,心下倒是有點高興,于是也就認認真真地和尹沉壁一起把東西仔細清點了,做好賬冊。
兩人弄完後,尹沉壁也沒要栖雲服侍,自己就脫了衣服上床。栖雲在外間的碧紗櫥裏歇下,心道跟着少夫人還有一點好,那就是值夜很輕松,昨晚她就睡了一個整覺,希望今天晚上也能如此。
這夜栖雲果然如她希望的那般睡了個好覺,翌日她醒來時,已是卯時了,裏面尹沉壁已經有了動靜,她趕緊下去喚了小丫頭端熱水進來,尹沉壁朝她點了點頭,由她服侍着洗漱了。
片刻後秦媽媽過來替尹沉壁梳了頭,打扮妥當後,尹沉壁喚了晴夏随她去了清心堂。
這時已是卯時六刻,清心堂內靜悄悄的,尹沉壁也不知來的時間是否合适,但來得早總比來得晚好。約莫兩刻種後,謝霜來了,見到等候在月洞門前的尹沉壁,朝她點了點頭。
“等了多久?”
“也沒多久,就一刻鐘左右。”
謝霜一面領了她進清心堂,一面告訴她:“公公如若在家,一般寅時就會起床進宮去,母親服侍完他還會小睡一會兒,大約卯時六刻左右起床,我們辰時正過來問安便好。”
尹沉壁忙答應了,果然這時清心堂內開始有了丫鬟有條不紊地進進出出,兩人候在正屋廊下,謝霜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尹沉壁心下納悶,與謝霜雖只短短地相處了一天,可她也看出了這位大嫂話雖不多,卻是個直爽幹脆的性子,有什麽話是不好對她說的呢?難道是昨晚聞若青沒有到長桦院來的事?
她正猜測着,裏面江氏已命人來傳,兩人趕緊進了正屋,聞思齊已經在江氏的屋子裏,正坐在江氏身邊拉着她的袖子,也不知在低聲說些什麽。
她見了謝霜和尹沉壁,起身招呼謝霜:“大嫂,”看了眼尹沉壁,又不情不願地小聲道:“六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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