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七個皇後
有那麽一瞬間,林瑟瑟甚至忍不住懷疑他已經認出了她,如今他就是在公報私仇,故意叫她過去斟茶的。
可轉眼想了想,她又覺得他應該不會這麽無聊。
她方才回話時,刻意吊住了嗓子,若他真是認出了她,那按照他的脾性,怕是早就将她趕出去了。
掀開的門簾往裏灌着冷風,皇帝邁着大步走了進來,她将腦袋別的像是燒雞似的,低埋在脖頸之中,小心翼翼的朝着皇帝坐下的位置移去。
玉姬向皇帝福了福身子:“妾身見過皇上,皇上萬福。”
她乃是太上皇贈給司徒聲的姬妾,皇帝早就認識她,見她行禮也沒有多說什麽,手掌輕擡示意她起身。
皇帝沒有讓她離去,玉姬便又坐了回去,纖細的玉指叩住茶夾,将炙烤好的茶餅夾出來冷卻。
說是給皇帝斟茶,但煎茶需要時間,是以林瑟瑟站過去後,便像是一樁木頭似的杵在了一旁。
若要煎茶,需經三道,先炙烤,後冷卻,再将茶餅碾羅成末。
這碾羅時,茶餅的碎末難免會四處迸濺,玉姬不願失了儀态,便喚了聲‘阿眠’,示意讓林瑟瑟來做。
林瑟瑟弓着腰,垂首邁着碎步跪坐在玉姬身旁,她不怎麽愛喝茶,但她會泡茶。
在冬日裏,文昌帝君常常在杏樹下煮雪烹茶,紅爐溫酒,她見得次數多了,難免也耳濡目染,在茶藝上頗有幾分造詣。
她執起鎏金紋銀茶碾,動作舒緩的碾羅着茶餅,皇帝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只是自顧自的對着司徒聲道:“司卿,皇後為你義妹,你該是比朕更了解她。”
他遲疑一下,繼續道:“上元節那日,朕不慎惹得皇後傷了心,這些日子皇後不食、不寝,令朕心中十分擔憂。”
司徒聲翻書的動作一頓,他挑了挑眉梢,眸光輕瞥了一眼正在碾茶的女子:“哦?”
見他應聲,皇帝似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道:“朕應付完朝臣,便抽出空來去她的營帳看她,可惜朕去晚了,她已經睡的熟了。朕不忍心擾她,只是她的身子本就單薄,今日一見才發覺她憔悴削瘦,身形枯槁。”
皇帝一連用了好幾個形容詞,來描述她如今有多麽凄慘,生動形象的塑造出一個為他不吃不喝、日漸消瘦的癡情女子。
事實上林瑟瑟雖然連着幾日失眠,又沒怎麽吃飯,也只是身形略顯清減,面容更蒼白了些。
更何況她失眠和胃口不佳,跟皇帝沒有半毛錢關系。
而令她神色憔悴的罪魁禍首,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的身形,尋摸着皇帝說的瘦,到底是哪裏瘦了。
皇帝見他不接話茬,只好話鋒一轉:“朕來此地,主要是想問一問司卿,皇後平日都喜歡些什麽,朕也好安排下去,早日與皇後解開心結。”
這個‘心結’乃是一語雙關。
他作為皇帝,自然不會閑到因為一個女子,跑來臣子的營帳中詢問這些細瑣之事。
就算皇後真的不吃不喝,将自己餓死在營帳裏,他最多就是愧疚一陣,事後便會将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他之所以來這裏,又是說皇後因為他不眠不食,又是說想要補償皇後,就是想利用皇後,拉近他自己和司徒聲的關系。
那日皇宮內進了刺客,不去刺殺皇帝,卻偏偏跑去齋宮刺殺司徒聲,但凡動點腦子,也能明白其中的貓膩。
再加上他在司徒聲的酒杯裏動了手腳,司徒聲那日喝了那麽多酒,夜裏肯定感受到了異樣。
司徒聲能坐上如今的高位,自然不是一兩句話便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他作為刺殺最大的受益者,必定會被司徒聲列為首個懷疑對象。
雖說刺客早已服毒自盡,就算着手去查,也已經死無對證,但司徒聲向來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若是他不及時自證,必定會遭到司徒聲暗地裏的報複。
自證的最好方式,便是表現在他對皇後的關懷和寵愛上。
不管皇後與司徒聲私下的關系如何,兩人表面上以兄妹相稱,皇後便是司徒聲的人。
只要他對皇後好,就如同告訴司徒聲,他接納了皇後,也願意與司徒聲冰釋前嫌,願意乖乖的做司徒聲手下的‘傀儡’。
因此他來此的真正目的,不在于和皇後解開心結,而在于解開司徒聲對他的心結。
皇帝說的口幹舌燥,擡首看向司徒聲:“司卿以為如何?”
他慢條斯理的伸出修長的手指,撚起一頁書卷的邊角,似是漫不經心的笑道:“女孩子家的心思,做哥哥的也難懂,皇上若是真想知道,不如直接去問她自己。”
皇帝怔愣一瞬,有些沒聽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氣氛僵持了片刻,皇帝見他似乎不想再多說,心中多少有些不悅,可畢竟是自己虧心在先,今日來此又是為求和,自然不能甩臉子給他看。
皇帝為給自己個臺階下,望着跪坐在一旁正在煮茶的宮女:“茶可煮好了,朕說了這麽久,都有些口渴了。”
林瑟瑟突然被點到名,舀茶湯的手臂微微一顫,險些沒将茶杯拿滑。
她面朝下,手朝上,緩緩側過身子,将手中煮好的茶湯奉了上去。
皇帝身邊的太監接過茶杯,送至皇帝手中,他叩住茶杯,淡淡的茶香萦繞在鼻息之間,呷一口紅湯茶水,前調微澀濃醇,待茶水緩緩滲入喉間,又有清香甘甜回味。
他平日喜好飲茶,只一口便品出煮茶人的技藝高超,不由得看向低埋着身子的宮女:“這茶的滋味甚好,是你煮的?”
林瑟瑟吞了吞口水,悶着聲音答道:“是。”
皇帝瞧不見她的臉,只能依稀看見她烏黑的青絲,以及那被襯的雪白細膩的後頸。
他叩住茶杯蓋,撇了撇茶湯上的浮末:“你是哪個宮裏的?擡起頭來,讓朕瞧一瞧。”
這便是對她有意,準備将她要走的意思了。
林瑟瑟慌了。
除非皇帝原地暴斃,不然她一擡頭,絕對就要露餡了。
她又不是古早言情小說裏的女主角,也沒有只要換身衣服,所有人就會間接性眼瞎認不出來她的女主光環。
若是被皇帝發現她就是皇後,那她要如何解釋自己在營帳裏裝睡,轉頭又換上宮婢的衣裙,跑進司徒聲營帳裏的古怪行為?
許是她磨磨蹭蹭的一直沒有動靜,皇帝失去了耐心,他皺着眉頭低喝一聲:“朕讓你擡頭,你聽不懂嗎?”
他的嗓音中帶上兩分怒意,那是方才拿熱臉貼了冷屁股,憋在心裏沒敢發出來的怒氣。
他看上她,該是她的榮幸才對,司徒聲給他擺譜子就罷了,就連營中的一個小小婢女都敢忽視他,莫非是活膩歪了!
側卧在榻上的司徒聲,懶懶掀起了眼皮,他瞥了一眼縮成鹌鹑的林瑟瑟,唇邊帶着一抹饒有興趣的笑意。
他倒是想看看,鬧成這樣,她要如何收場。
下一瞬,他唇畔的笑容驀地僵住。
只聽到衆人一聲驚呼,那埋首跪地的女子,突然起身朝司徒聲撲去,直将他撲了個滿懷。
空氣似乎凝固在了這一刻。
衆人忘記了呼吸,都大眼瞪小眼的看向美人榻上的司徒聲。
誰都知道,九千歲不喜宮婢近身侍候,更是厭惡陌生女子的觸碰。
曾有不知趣兒的婢子,為了權貴爬上他的床榻,只是因為碰了一下他臉上的面具,便活生生被剁掉了一雙手腳,将屍體扔進亂葬崗喂了野犬。
這宮婢莫非是瘋了,竟然敢在衆目睽睽之下,上前撲倒九千歲?
營帳內的幾人,紛紛不約而同的轉開了視線,饒是皇帝也下意識的側過了頭。
按照九千歲的性子,這女子必定要血濺當場,最好的下場怕就是被刮成肉片,拿去喂狗了。
林瑟瑟哪裏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她整個人都恨不得嵌進他懷裏,抵在他胸膛上的小手攥緊他的衣襟。
趁着衆人沒仔細往她這看,她連忙擡起頭,露出了小臉,可憐巴巴的看向司徒聲。
在和他漆黑的眼眸對視上後,她又有些心虛的垂下了頭。
林瑟瑟将腦袋貼在他胸口上,悶着嗓音道:“奴婢是千歲爺的人,早已愛慕千歲爺許久,此生只願侍候在千歲爺身側。”
她說這話,便是想要告訴皇帝,她不配合是因為她乃司徒聲宮裏的人。
皇帝前幾日刺殺不成,正是想要讨好司徒聲之時,自然不會在這時,因為這點小事來觸黴頭。
方才司徒聲已經看清楚了她的容貌,她知道他肯定不想管她,但她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铤而走險試一下了。
司徒聲沒有說話,只是漫不經心的垂下眼眸,叩住書卷的指尖,輕輕敲打在美人榻上,發出‘嗒’‘嗒’的聲響,像是在思考什麽。
正當衆人以為,他要開口讓人将她拖下去斬首的時候,他薄唇微啓,輕笑一聲:“好。”
好什麽?
林瑟瑟一怔,下意識的擡起頭。
司徒聲的掌心叩在她的腰後,将她往前托了托,他微微俯下身子,薄唇覆在她的耳廓邊:“如你所願。”
她覺得他好像誤會了什麽,正準備小聲解釋,只來得及說出一個‘我’字,剩下未說出口的話,都被他堵了回去。
他清醒時,反倒比那日在暗道還要蠻橫。
她下意識的推搡着他,面上寫滿了拒絕。
但他絲毫不在意,手掌似是鐵烙一般叩住她的後腦勺,根本不給她抵抗的機會。
他的氣息萦繞在她的鼻間,熟悉的檀香味兒,令她漸漸沉溺其中,宛若水中撈月,又似大夢一場。
她似乎忘記了皇帝還在不遠處看着,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務,只是由着本能的回應他。
衆人呆若木雞的望着他們,沒看到預想之中的血腥畫面便也罷了,一向厭煩女子碰觸的九千歲,竟然主動親了一個地位卑賤的宮女?
難道不是應該拖出去砍成人彘,再剁成肉餡拿去喂狗嗎?
劉袤率先反應了過來,雖心中充滿了疑惑,但他還是秉承着主子第一的理念,弓着腰上前:“勞請皇上移步。”
皇帝面色略顯尴尬,皇宮中嚴禁太監對食,可他面前的這位,顯然是個特例中的特例。
他也不知道司徒聲突然犯什麽病,之前他也不是沒給司徒聲塞過女人,但每一次都是完整的送去,缺胳膊少腿的送回來。
若不是司徒聲有姬妾,他甚至以為司徒聲是斷袖。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美人榻上纏綿的二人,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宮女的背影瞧着有些眼熟。
劉袤有意無意的擋住了皇帝的視線,皇帝自知無趣,便也不再停留,甩袖離去。
其他随從也被劉袤趕了出去,唯有玉姬跪坐在狐皮地毯上,神色怔愣的望着美人榻,久久不得回神。
劉袤見她動也不動,心中嘆她不明事理,上前用了幾分內力,将她從狐皮上架了起來:“千歲爺要辦事,您還是回營帳早些歇息吧。”
玉姬回過神來,指着榻上的女子,嗓音尖利:“皇,皇後……你是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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