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二十九個皇後
有一只墨綠色緞面的繡花鞋,安靜的躺在殷紅鮮豔的血泊之中,那是林瑟瑟今日穿在腳上的繡花鞋。
司徒聲自然也看到了那只繡花鞋,他的脊背微微僵硬,攥住缰繩的手臂無意識的繃緊。
林瑟瑟……死了?
“她應是放走了那匹矮馬,為公主等人争取了逃跑的時間。”
陸想緩緩走上前去,根據現場周圍的環境,略一判斷便得出結論:“看地上的腳印,皇後曾試圖逃跑過,不過跑到這附近時,因地面泥濘不慎滑倒,而後便被那猛虎……”
司徒聲面無表情的打斷他:“夠了。”
“她沒有死。”
他的嗓音沙啞,卻又堅定。
陸想一怔,擡頭望向了他。
他低垂着眼眸,纖密的睫毛輕顫了兩下,淡淡的陰影投在他的鼻翼兩側,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陸想似乎是想說些什麽,他張了張嘴,也只是猶豫着喚了一聲:“阿聲……”
司徒聲微擡眼眸,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将食指與中指并攏,抵住舌下用力一吹。
林子裏響起悠長而響亮的哨聲,聽得陸想微微一愣。
這哨聲是司徒家主用來召集暗衛的,所有暗衛身上都種有連心蠱,只要聽到哨聲響起,那蠱蟲便會有所感應,而暗衛們也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家主身邊。
若非是生死攸關的緊要之事,司徒家輕易不會動用此哨。
上一次他聽到這哨聲,還是司徒家滿門覆滅的那一日。
陸想正失神,便見司徒聲走到血泊前,蹲下身子将那只沾滿鮮血的繡花鞋拾了起來。
他一向有潔癖,莫說是沾染上血跡的物什,便是平日衣角蹭上點灰塵,都要立刻打道回府去沐浴更衣。
但此時他用手掌攥住繡花鞋,緊緊的握在掌心裏,那黏稠的血液順着他的手腕往下流淌,他卻也像是沒感覺到似的。
司徒聲用指尖撚了些黏膩的血液,放在鼻尖輕嗅兩下,他皺起眉頭:“這不是人血。”
他手上沾染過太多人命,人血的味道,他再熟悉不過了。
可若這不是林瑟瑟的血,又能是誰的血?
難道是那只猛虎的血?
他早就試過林瑟瑟的底子,她雖會一些舞劍的招式,又能精準的投擲出利器傷人,但她體內沒有絲毫的內力,她會的那些也只夠她勉強防身。
別說是她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便是他這樣從小習武的練武之人,也做不到與猛虎近身搏鬥,還能全身而退,将猛虎打到大出血的。
就在他沉思之時,暗衛們已經從四面八方聞訊趕來,一道道黑影掠進林中,整齊劃一的跪在他的身前。
他們面上大多帶着肅立,全都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仿佛随時準備為家主赴死。
司徒聲微微擡首,沉默着将眸光落在衆多暗衛身上,除卻奉命守在宮裏的那幾人,其他跟來南山的暗衛都已經全部到場。
唯一少了一個暗衛,就是那奉他之命監視林瑟瑟的歲山。
歲山跟在他身邊的時間最長,最擅長跟蹤、隐匿之技,不論是何任務,次次都能出色的完成。
他讓歲山跟在林瑟瑟身邊,只吩咐歲山監視她,并未叮囑歲山在她危險之時保護她。
歲山随他的性子,不愛多管閑事,若他沒有吩咐的事,他多半也不會去管。
但從這血泊的血跡不是人血來看,也只有歲山出手救了林瑟瑟,帶着她從猛虎口下逃了出去這種可能。
可他既已吹響暗哨,歲山便該立即放下手頭的任務,第一時間趕到他身邊。
歲山沒有趕回來,只有兩種可能性。
歲山被什麽麻煩事纏住了手腳,又或者他已經死了。
就目前看來,第二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司徒聲剛因為那血泊裏的血不是她的血,而沉穩下來的心态,再一次炸裂開來。
他垂在身側的手臂在微微發顫,胸口仿佛堵着一塊巨石,莫名的感覺到心慌意燥,有些呼吸不暢。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難耐,她就算死了又能怎樣,不過只是個貪圖權勢的勢利女子罷了。
當初他司徒家落難之時,她那般落井下石,連臉面都不要,迫不及待的與他解除了婚約。
不過幾年時間,她便又轉投皇帝的懷抱,甚至為了皇後之位,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認他一個奸佞之臣為義兄。
她做過的那一樁樁事,歷歷在目,令他此生難忘。
這樣無情無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就算是死了,那也是死有餘辜,不是嗎?
細碎的金芒透過重疊的樹葉,打在他月白色的面具,卻泛着化不開的冰寒之色。
司徒聲眸中布着陰翳,他微啓薄唇:“衆衛聽令,半個時辰內務必尋到皇後。”
暗衛們聽到這命令,皆是一愣。
他們大多數人是不知曉家主和皇後往年的瓜葛糾紛的,神色呆滞也不為別的,主要是因為他們沒有想到,家主吹響十萬火急的暗哨,只是為了尋找一個女人。
不過他們好歹是心理素質過硬的暗衛,很快便調整過來心态,接受了這個聽起來大材小用的任務。
正當他們準備離去之時,卻聽司徒聲的嗓音再次響起:“活要見人。”
他們頓住了腳步,紛紛等着下一句‘死要見屍’,但衆暗衛翹首以盼許久,也沒等到下文。
這相當于下了死令,若是完不成這任務,沒有将皇後活着帶回來,他們也就不用回來了。
這下沒有人敢不重視這個任務了,暗衛們領命離去,個個腳下像是踩了風火輪似的。
陸想看着四處分散開的暗衛,不由得搖了搖頭:“阿聲,為了她,值得嗎?”
他回來這些日子,自然感受到了司徒聲對待林瑟瑟的不同,但他以為那也只是司徒聲一時興起,對她随便玩玩罷了。
畢竟林瑟瑟的身份特殊,并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她曾是司徒聲的未婚妻,那個對司徒家落井下石,背信棄義的國公府大小姐。
司徒聲沒有回答陸想。
他也不知道為了她,值不值得如此興師動衆。
他只知道,她欠了他太多賬沒有還,就算她該死,也要還完賬,才能死在他的手上。
陸想搬來的救兵姍姍來遲,嬴非非強撐着騎馬趕了過來,一看到那攤血泊,兩眼一翻卻是直接暈了過去。
司徒聲自然不會去扶她,他現在的心情五味雜陳,甚至莫名有一種想要殺了嬴非非的沖動。
若不是被她們拖累,他相信以她的聰慧,自然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說實在的,他根本搞不懂,她到底想要做什麽。
她救公主就罷了,救那個叫杏芽的勉強也還說的過去。
他就是不明白,她将個昏迷不醒的婢女也救了去做什麽,她與那婢女素不相識,若是将那婢女拿去喂虎,她必定能順利從虎口逃脫。
往日他司徒家落難之時,她不是将冷漠自私演繹的淋漓盡致嗎?
怎麽今日卻搞起大愛無私來了?
陸想瞧出他眼底泛出來的殺意,連忙擋在嬴非非身前,将她打橫抱了起來,扔在了馬背之上。
不管怎麽說,嬴非非都是皇室公主,若是司徒聲對她動手,便相當于單方面違反了和太上皇之間的約定,太上皇必定不會坐視不管。
陸想看着那頭被咬死的矮馬,若有所思道:“阿聲,這林子裏向來有專人打理,怎麽會有猛獸出沒?”
這裏當然不該有猛獸,南山狩獵場是皇親貴族狩獵之地,能來此地圍獵的,皆是身份尊貴之人。
每年皇室花費重金打理南山狩獵場,為的便是保證為期半個月的圍獵足夠安全。
必定是有人将猛虎放了進來。
司徒聲面無表情的翻身上馬,他只手拽住缰繩,赤血馬高高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響亮的啼鳴。
呼嘯的風從耳邊掠過,不知是不是因為頸上系着墨色狐皮大氅,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擡起骨骼分明的手掌,用力扯斷頸間的系帶,将披在身上的大氅随手扔了出去。
冷風呼呼的往脖領子裏灌着,他本就穿着單薄,自打入宮後又十分畏寒,但他此刻卻像是沒有知覺似的,只是埋頭策馬朝着林子外奔去。
皇帝已經回了校場,因為猛獸的緣故,所有臣子官員及女眷們都退到了校場內等待。
皇帝本想親自去林子,但聽聞司徒聲早他一步前去林子查探,而嬴非非又毫發無損的回來了,他為了安全起見,便沒有以身涉險的前去森林,只在原地等候他們回來。
見司徒聲策馬歸來,他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神色擔憂的湊了上去:“司卿,皇後可找到了?”
司徒聲騎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望着皇帝,他的眸光冰冷刺骨,面上不帶一絲情感。
皇帝被他盯得後背發涼,神色不自然的別過頭去:“朕這便加派侍衛去尋皇後,司卿放心,朕必定會尋到皇後的……”
司徒聲驀地開口:“尋到皇後的什麽?”
他輕笑一聲,眸中似有嘲色:“屍體嗎?”
皇帝微微一怔。
眼前的司徒聲,明明看着那麽熟悉,卻又讓人覺得,好像有哪裏變得不一樣了。
他正想要為自己辯解兩句,便見司徒聲從馬背上翻身躍下,對着劉袤吩咐道:“把打理北側樹林的侍衛奴仆都帶來。”
劉袤的手腳很麻利,不到片刻就将打理森林的一衆侍衛奴仆帶了上來。
皇帝沒有制止司徒聲,更絲毫沒有被忽視的不悅。
他這兩日對司徒聲又是言聽計從,又是讨好巴結,并不只是擔心自己會因為刺客之事而被報複。
他只是想用殷勤的表象來麻痹司徒聲,在司徒聲放松大意之時,給予司徒聲致命的重重一擊。
沒有任何一個皇帝,可以忍受被一個閹人騎在頭頂作威作福,他忍辱負重将近一年,事事對司徒聲百依百順,等的便是如今。
現在他羽翼漸漸豐滿,雖不足以光明正大的與司徒聲抗衡,但若是想要暗中使些手段殺了司徒聲,卻是足夠了的。
這一趟南山狩獵,他提前半年便開始做預備工作,拉攏朝廷命官,培養自己的心腹,又在南山狩獵場布下重重埋伏陷阱。
司徒聲必定是要有去無回。
如今這緊要關頭,他自然不會上趕着去觸黴頭,若是将這些賤奴們打殺了,便可以平複司徒聲的怒火,他自是巴不得如此才好。
不過管理北側森林的侍衛長,是他手下所屬之人,此人對他來說,目前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暫時除害不得。
若是被猛虎追擊,皇後怕是生機渺茫,他感激她舍命救下嬴非非,如果她真的命喪虎口,他會以最風光的葬禮規格将她下葬。
但他能為皇後做的,也僅限于此。
斯人已逝,凡事還是要以大局為重,哪怕侍衛長有所失職,他也要暫且保住那侍衛長的性命。
侍衛長走在衆多侍衛奴仆之前,他挺直了腰板,面上毫無懼色。
他早就聽聞過九千歲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諱,但他來之前信心滿滿,壓根沒把九千歲往眼裏夾。
林子裏的那種猛虎,的确是他放出來的,他也不全是為了銀子,大部分原因還是因為皇帝。
圍獵前一個月,皇帝曾給他寫過一封密信,信的大概內容就是讓他按照原計劃,提前将南山狩獵場的陷阱和埋伏部署好,皇帝要在此次狩獵時清理門戶,暗中絞殺九千歲。
信的末尾不經意的抱怨了一句,道是皇後與那閹人一丘之貉,令人心生厭煩。
便是那‘厭煩’二字,入了侍衛長的心裏,他細細揣摩半月之後,總覺得皇帝是在朝他暗示些什麽。
他上任不過半年,但一直沒有立過什麽功勞,在皇帝面前的表現也是平平無奇,唯有忠心二字入了皇帝的眼。
他急于立功,正好又有人給他送銀子上門,想讓他利用職務之便,将一頭猛虎暫存在森林之中,待到狩獵那日,聽訊號行事,将猛虎放出鐵籠。
他多加打聽才知,那人是想要皇後的性命。
又能賺一筆快外,又能替聖上分憂,一石二鳥的好事,他自然不會拒絕。
知道他收賄放虎之事的,只有他兩個心腹下屬,他來之前便已經跟他們對好了口供,不管九千歲如何拷打質問,只要他們咬死不說出實情,皇帝總歸不會袖手旁觀的。
皇帝和侍衛長的想法都很美好,可他們卻怎麽也沒想到,待衆侍衛奴婢到場後,司徒聲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人,直接手起刀落,揮劍砍斷了侍衛長的左臂。
侍衛長神色呆滞的望着斷臂處噴湧而出的鮮血,下一瞬便發出慘絕人寰的哀嚎,面目扭曲的暈倒在血泊之中。
皇帝面色一變,正要說些什麽,卻聽司徒聲輕描淡寫道:“我數三個數,若有人道出林子裏那只猛虎的出處,我便饒過你們。”
他面上的笑容溫吞,說出來的話卻令人毛骨悚然:“若是沒有人願意說,那我便每隔三個數,殺一人。”
說罷,他将鋒利的劍刃,對準了侍衛長身後的一人:“三。”
那人好巧不巧,正是侍衛長的心腹之一,他記着侍衛長之前的叮囑,也知道自己若是說出實情,必定要被砍殺。
他咬緊牙關,想着再賭一把,大不了便是被這閹人砍掉一條手臂,這閹人再是嚣張,在聖上面前還能真的殺人不成?
“二……”
司徒聲微啓薄唇,清晰的吐出最後一個數字:“一。”
話音落下,只見寒光一閃,便有一顆圓滾滾的腦袋,咕嚕嚕的滾到了皇帝腳下。
他卻是用一把利劍,直接割掉了這人的腦袋。
溫熱黏稠的血液濺了他一臉,他漆黑的瞳中映出血色,瑩白的月光打在染了血的劍鋒上,透着刺骨的冰寒。
皇帝何時見過這等血腥的場面,他吓得連連後退,險些沒當場暈倒過去。
司徒聲輕笑一聲,走到另一人身邊:“三……”
這人連連叩頭,腳下一灘黃色液體,卻是活生生給吓尿了褲子:“我說,我說——”
“是,是鎮國公買通了侍衛長,讓侍衛長将那猛虎放出……”
其實買兇之人,是匿名來信送賄,但侍衛長偏偏是個細膩多疑的性子,幾次試探過後,便通過那猛虎的出處,順藤摸瓜找到了國公府。
此言一出,原本鎮定自若混在人群中的鎮國公,臉色驀地一白,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早已經在侍衛長面前暴露了行蹤。
更沒想到的是,這侍衛長還将他買兇殺女之事告訴了別人。
純嫔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她哪裏知道自己有個這麽不靠譜的爹,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還給她留了一屁股的麻煩。
她想要撇清自己,可轉眼一想,鎮國公要是倒下了,她往後在後宮也難生存,只好強忍着怒意,淚眼盈盈的跪倒在皇帝身邊:“皇上明鑒,嫔妾的父親是冤枉的,這世上哪有人會買兇殺自己的女兒?”
純嫔不出聲便也罷了,她一出聲,司徒聲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拖着長劍步步朝她逼近。
他輕扯殷紅的嘴角:“是你幹的?”
純嫔吓得直發抖,連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拼命的搖頭。
鎮國公愛女心切,雖心中膽怯,但仗着自己的身份與那些賤奴不同,還是大着膽子,疾步至純嫔身前,擋住了純嫔。
“你莫要血口噴人,皇後雖不是臣的親生血脈,但臣待她如親女一般,何冤何仇要買兇殺女?”
陸想怕他殺紅了眼,再對鎮國公下手,連忙上前拉住了他:“鎮國公說的不無道理,不如查清真相後再做定奪。”
司徒聲阖上了雙眸。
快要半個時辰了。
沒有一個暗衛給他傳信,林瑟瑟也沒有回來。
她還活着嗎?
他不知道。
聽着從劍刃上緩緩滴落的血珠,他擡手揮開陸想的手臂,毫不猶豫的将劍刃對準了鎮國公的心口。
就憑這老東西,也敢動他的人?
他嘴角噙着一抹陰鸷的笑容,在衆人的尖叫下,将劍刃朝着鎮國公胸口送去。
就在劍刃入膚的那一瞬間,不知是誰,在遠處叫喊了一嗓子:“皇後娘娘回來了——”
‘當啷’一聲,銀劍應聲落下。
司徒聲擡眸向遠處望去,只見林瑟瑟身披染血的雪色狐裘,小臉蒼白無色,她的手臂架在燕王的脖頸上,一瘸一拐的朝着他的方向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燕王:我救了你媳婦
司徒聲:這個脖子好礙事
燕王:我和猛虎搏鬥許久,廢了好大的勁
司徒聲:這個脖子好礙事
燕王:我以身涉險,險些葬身虎口
司徒聲:這個脖子好礙事
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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