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十七個皇後

話音落下,許是察覺到自己說的話有歧義,她又添補一句:“聽聞哥哥是窮苦人家出身,想必兄弟姐妹不會太少了。”

司徒聲聽見‘窮苦人家’四個字,卻是忍不住垂眸低笑了一聲。

為了讓他留在宮裏,太上皇給他編了個普通平凡的出身,外人皆以為他是與太上皇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系,憑靠着男色惑人才站到如此高位。

誰又能想到,太上皇其實是他的親舅舅呢?

他将身子往後倚了倚,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罩着半扇白玉面具的臉龐上,微微浮現出些不易察覺的苦澀:“我只有一個哥哥,他身體很不好,每日都要針灸藥浴,從小便湯藥不斷。”

這是林瑟瑟第一次聽他談起自己的家事。

對于司徒聲這個失蹤在火海裏的長兄,她知道的并不太多,書裏沒有詳細寫過關于他長兄的事,只是一筆帶過,道是身體孱弱,與司徒聲的關系很好。

雖然明知道他長兄早已失蹤,但她順着他的話問道:“所以你入宮,是為了給哥哥賺銀子治病嗎?”

他的下颌微微向後仰去,望着凹凸不平的山洞頂,漆黑的眸光略顯迷惘:“是,亦不是。”

她只說對了一半,他入宮是因為他的長兄,又不光全是因為他的長兄,更重要的是,他想找出司徒家被滅門的真相。

他父親被扣上謀逆之罪後,他們一家人被囚在司徒将軍府之中,所有人都被單獨關押起來,可就在将軍府失火的前一日,長兄趁夜來過他的房中。

長兄什麽都沒說,只是說讓他明日清晨之前,務必要帶着母親從府中的密道逃離,并再三囑咐,之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将母親交到旁人手中。

說罷,長兄便匆匆離開了他的房間。

他如何也沒想到,那一面之後,他的長兄便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再也沒出現在過他的眼前。

司徒家傾滅在那一場大火之中,府中一百三十六口人皆成亡魂,唯有他和母親安然無恙。

他混跡在人群之中,手腳發涼的望着被燒成灰燼廢墟的将軍府,忍不住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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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從将軍府裏,找到一個被火焰吞噬到面目全非的女人,她的腿腳被房梁砸斷了,皮膚被燒的凹凸不平,透着血淋淋的骨肉。

她還有一口氣,趴在将軍府門外的石階上,擡起渾濁黯淡的眼睛,一眼便與藏匿在人群中的司徒聲對視上。

他認出了她,她是長兄的侍妾,名喚魚娘,平日待長兄掏心掏肺的好,每次長兄突發急症,魚娘都會晝夜不眠的守在長兄身旁悉心照料。

魚娘被官府帶走了,因事關重大,官府将魚娘暫押在牢獄之中,又遣派了大夫前去診治。

當天夜裏,他潛入了牢房,見到了奄奄一息的魚娘,她傷的那樣重,卻還是死撐着一口氣。

他想,她一定有什麽話想要告訴他。

魚娘看到他很激動,可是她的嗓子被濃煙嗆壞了,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就着手上的血跡,在他遞上去的白帕子上,顫顫巍巍的寫下了幾個字。

——岚,皇帝,信。

岚是指他的長兄司徒岚,而皇帝指的怕就是他那見死不救的皇帝舅舅。

唯有那個‘信’字,他看不明白。

他想再詢問魚娘,一擡眼才發現,魚娘已經失去了呼吸。

他帶着魚娘寫下的幾個字,晝夜不停的趕到了京城,可那皇宮守衛森嚴,又怎是他想入就入的地方。

不知廢了多大的功夫,他才買通了掖庭裏的太監頭目,穿着太監的服飾混進了太上皇的寝殿。

太上皇一眼便認出了他,又或者說,太上皇早就猜到了他會進宮來找他對質。

他知道長兄失蹤,一定與太上皇有關系,但太上皇根本就不承認。

但太上皇說,長兄留下了一封密信,那封信裏藏着那場被大火掩埋的秘密,信的落款是一條鯉魚。

他知道太上皇沒有說謊,不光是因為魚娘臨死前也提到了那封密信。

更重要的是,太上皇口中提到的密信落款處的鯉魚。

長兄閑時便會作畫,倒不是長兄有多喜歡作畫,主要還是卧床休養時,覺得無聊用來打發時間的玩意。

他很喜歡畫魚,畫各種各樣的魚,因為魚娘出身漁家,幼年以打魚為生,陪着長兄時總愛說些幼時打魚的趣事兒。

許是因為魚娘愛吃鯉魚,長兄最愛畫的還是鯉魚,若是給身在邊關打仗的司徒聲寫信,落款處從來不用印章,都是用一條鯉魚來代替。

外人不會知道這事,長兄留給他的那封信,必定是在太上皇手中。

太上皇告訴他,想要那封密信,便要交出他母親來作為交換。

又或者,他可以選擇自己在宮中尋找那封信,代價則是變成一個身體殘缺的閹人,以宦臣的身份留在皇宮。

太上皇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但他第三天便自己去了淨身房。

他答應過長兄,不會将母親交給任何人,他從來不會對長兄失信,長兄對他亦是如此。

司徒聲緩緩垂下眼眸,纖密的睫毛輕顫了兩下,在鼻翼兩側投下淡淡的陰影:“我未入宮時,曾定下一門婚事。”

林瑟瑟神色一怔,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

他沒有等她說話,只是停頓一下,喉結滾了滾:“我們在門當戶對之時定下的婚約,後來我家道中落,她毫不猶豫的撕毀婚約,改嫁他人。”

“你說,她嫁人以後,有沒有後悔過?”

說這話時,他的雙眸是看向她的。

林瑟瑟抿住唇瓣,沉默了起來。

這事是鎮國公的鍋,甚至和原主都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全是鎮國公在背後一手操作。

先是逼着原主與司徒岚退婚,以嫌棄司徒岚是病秧子為由,要求改嫁司徒聲。

在司徒将軍和司徒岚同意後,臨近婚期,司徒家被扣謀逆之罪,鎮國公為撇清與司徒家的關系,不顧原主的名聲,直接在司徒家失火的第二日,便以原主的名義對外宣布退婚。

原主全程被動,名聲被鎮國公糟蹋的不成樣子,第一次改嫁司徒聲之時,便鬧得滿城風雨。

後來傳出原主悔婚,外頭的人都罵原主是落井下石,無情無義的白眼狼。

想必司徒聲也是這樣想的。

她沉默的時間太久,以至于他帶着期冀的眸光漸漸冷卻,将她的沉默當做了給他的回答。

司徒聲輕嗤一聲,他真是燒昏了頭,竟然對她說這些有的沒的。

他緩緩側過身去,面容疲憊的阖上了雙眸,正要帶過這個話題,卻聽她低聲道:“我不知她後不後悔。”

“但我若是她,我會後悔。”

司徒聲怔了怔,下意識的追問道:“後悔什麽?”

林瑟瑟不假思索道:“後悔沒有和父親抗衡到底。”

他神色複雜:“你認為,她是因為受父親逼迫才悔婚?”

她擡眸望向他:“不然,哥哥又是如何以為的。難不成她一個女子,還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姻緣大事嗎?”

是了,不管是千金貴女,又或是窮苦家的女兒,他們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洞房前沒見過面的比比皆是,哪裏有自己選擇婚嫁的權利?

別說是女子,便是男君亦是如此,撕毀婚約這等大事,若沒有鎮國公點頭,又怎能傳出國公府去?

這次輪到司徒聲沉默了。

他想過她會如何回答,許是會耿直的告訴他,後悔沒有早點退婚。

許是會讨好的告訴他,後悔撕毀和他的婚約。

又或者是聯想起她自己,而後長篇大論的為他口中的‘她’辯解。

他想過無數種答案,卻是唯獨沒有想過這最簡單的一種——當初她是受父親逼迫,才與司徒家撇清關系退婚。

偏偏就是這麽簡單的理由,他還難以反駁。

山洞內一下寂靜了起來,除卻淅淅索索的雨聲,安靜的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哥哥,這是你的東西。”

林瑟瑟從懷裏掏出荷包,将疊放整齊的半張信紙以及一把匕首送到了他眼前。

司徒聲眉骨微動,望着她手裏的東西,眸中是化不開的冰冷:“難道沒有人教過你,不要擅動旁人之物嗎?”

他的聲線透着些凍人的寒意,眸光中隐隐染上一絲陰郁之色。

林瑟瑟被他冷冰冰的口氣,訓斥的久久回不過神來。

那張信紙是他掉在地上的,匕首雖是她不問自取,卻也是因為他暈倒了,她情急之下才預備拿來與鬣狗厮殺搏鬥用的。

而他的口氣,便仿佛将她當做了一個毫無羞恥之心的偷竊小賊。

林瑟瑟眸中騰起淡淡的水霧,她低埋着小臉,死死咬住唇瓣,伸手将手裏的匕首和信紙塞到了他的掌心裏。

把東西還給他之後,她本想離他遠一點,最好縮進角落裏,免得礙他的眼。

可就在轉身的瞬間,她的眸光卻在不經意間,落到了他滲着冷汗的額間。

她只猶豫了一下,便眸中含淚的上前撿起地上散落的幹樹枝,拿火折子點燃後,重新在他身邊不遠處搭了個小火堆。

做完這一切,她才放心的走到山洞的角落裏,雙手抓緊單薄的衣衫,和衣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淚水溢出了眼眶,順着眼角斜着從臉頰上流淌下來,她貝齒咬住唇瓣,盡可能的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

但司徒聲畢竟是習武之人,哪怕是受了傷,耳力也要比常人靈敏些,他聽到山洞的黑暗之處,隐隐傳來低不可聞的吸鼻聲,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是不是他的語氣有些太沖了?

他緩緩垂眸,望向被她塞到手裏的匕首和信紙。

那信紙上沾了幾滴泥點子,似乎是掉在過地上,蹭上泥土後又被雨淋過的樣子。

皇帝将這信紙給他之後,他就直接拿在了手中,方才從峭壁上躍下之時,也是緊緊攥在手裏。

許是因為摔斷了雙臂,手掌無意識的松合,那信紙便從掌間滾落到了地上。

至于那匕首,他是藏在了衣袖裏,她拿着那匕首沒有別的用處,約莫也是為了趕走鬣狗。

他不喜旁人動他的物什,哪怕是陸想也不行,是以見她剛剛手中拿着他的匕首和信紙,本能的便說出了那番話來。

看起來,她似乎很難過的樣子?

也是,被人誤解自然不會太好受。

司徒聲坐起身來,朝着那片漆黑的角落處望去,微啓的唇瓣張開又合上,眸光略顯遲疑。

她好像說過她怕黑?

他猶豫半晌,終是緩緩開口:“我冷。”

林瑟瑟沒理他。

他又喊了一聲:“好冷,凍死了。”

林瑟瑟總算動了動身子,悶聲道:“我就一件衣裳了,再脫就沒了。”

她的嗓音被憋得有些嘶啞,其中還隐隐帶着一絲嗚咽,聽起來委屈極了。

司徒聲見她回話,唇畔微微揚起:“那你過來,讓我靠一會兒。”

回答他的是火堆‘噼啪’的聲音,林瑟瑟別着腦袋,唇瓣咬的泛紅,似乎是搞不明白他想做什麽。

方才還将她當做小偷來訓斥,轉眼間又喊着冷,讓她過去當取暖的靠枕,簡直翻臉比翻書還快。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他的心思卻是比女子還令人難以捉摸。

他見她沒了動靜,便又補充了一句:“我若是凍死了,你自己一個人也出不去。”

山洞內寂靜了一瞬,随後響起了微不可聞的梭梭聲,她從角落裏爬了起來,面頰通紅的朝着他走了過去。

臉紅倒不是因為害羞,其實是被凍得。

她出門出的急,就穿了薄薄一層春衫,外面披了一件狐裘取暖。

前半夜時,她把狐裘披在了他身上,這山洞又是沒有個遮攔的地方,寒風細雨吹了小半宿,卻是将她吹的快要凍成了冰棍。

她覺得若真要論起來誰先凍死,她絕對要比他先走一步。

林瑟瑟僵着身體坐在了他身旁,還未靠近,他便感覺到了她身上化不開的寒意。

他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将下颌抵在了她的脖頸之中,輕輕呼了一口熱氣:“過來些,把狐裘披到你身上。”

她的眼圈還是紅的,雙眸濕漉漉的看着他:“我不披,你若是凍死了,我自己一個人出不去。”

許是聽出了她還在怄氣,他緩緩嘆了口氣,總算是不再繞彎子了:“方才是我失言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守着你,你安心睡就是了,明日一早,我會想辦法帶你出去。”

他的道歉态度還算誠懇,林瑟瑟也不是個小心眼的人,她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便躺在了給他墊身的幹草上。

她緊緊挨在他的身邊,他的身體滾燙的像是火爐子,很快便揮散了她渾身的冰寒。

林瑟瑟是真的困了,這兩日她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如今有他守在身旁,她很快便有了倦意。

她阖眼之前,突然想起了什麽,便轉過身面朝着他,低聲喃喃道:“你夜裏昏迷的時候笑了,是做了什麽歡喜的夢嗎?”

他沒有說話,面容沉默着,山洞裏靜悄悄的,依稀可以聽清對方的心跳聲。

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低埋着眼眸,将下颌抵在她的額間,輕描淡寫的笑道:“我夢見我死了。”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話語間還帶着一絲漫不經心,仿佛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這種無關緊要的話。

林瑟瑟怔愣的擡起頭,他面上覆着的白玉面具在篝火的映照下,依舊泛着化不開的凜凜寒意,便如同那望不見盡頭的無邊深淵,令人止不住的絕望。

她的貝齒咬住唇瓣,神色遲疑的伸出了小手,蔥白的指尖落在他的後肩上,輕輕的拍了兩下:“哥哥還有我。”

她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一層布料,緩緩滲進他的後背,他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眸底掠過一絲無措。

他想要推開她,神情中寫滿了抗拒,可心底卻又莫名的貪戀那一抹溫暖,甚至延生出希望她能再多停留一刻的想法。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放棄了掙紮,只是狼狽的閉上了雙眸:“快睡吧。”

這一夜,林瑟瑟睡得極為安穩,司徒聲卻睜着雙眼,失眠到了天亮。

翌日晨曦,當第一抹細碎的陽光灑進山洞,她迷迷糊糊的睜開了雙眸,一擡眼卻正對上了他凝視的目光。

這一幕,常在司命神君的話本子裏看到。

清晨的陽光灑下,男主卧在女主身側,神色溫柔的看着女主恬靜而美好的睡顏,待女主醒來之後,察覺到男主投來的目光,便無措的摸着小臉問‘我臉上沾了什麽東西嗎’。

而後男主便會點着女主的鼻尖,寵溺的親一下女主的額頭,笑着回答‘對啊,你臉上沾了點漂亮’。

林瑟瑟越想越臉紅,她忍不住低垂下眼眸,羞澀的問道:“我臉上是不是沾了什麽東西?”

司徒聲挑了挑眉:“嗯,你眼角沾了點眼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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