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六十四個皇後

林瑟瑟手抖的厲害,方才在暗室裏只顧着胡思亂想了,倒沒覺得有多害怕。

此刻回想起來,卻是後怕不止,額間滲出一層層細密的汗水,小腿肚子也直打哆嗦。

在暗室裏折騰了一兩個時辰,天色已經霧蒙蒙的亮了起來,她一路躲過巡夜的侍衛們,抄近路去了齋宮。

她不知道她為何要去齋宮,明明就算去了,她也不能在他面前多說什麽。

但在這一刻,她就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見他。

林瑟瑟不敢明目張膽的闖進齋宮裏,畢竟上次連司徒聲都在齋宮裏被暗算過,她也不能确定這齋宮內有沒有太上皇的眼線。

她從齋宮後院的狗洞裏爬了進去,天色霧蒙蒙的,除卻守在齋宮院子外的幾名錦衣衛,也沒有其他人守着了。

趁着他們面容疲憊,還未交接新一輪的侍衛,林瑟瑟悄無聲息的溜進了齋宮裏,按照記憶中的路線,目标明确的找到了司徒聲的寝殿。

明明是深夜,他的寝殿內卻亮如白晝,似乎在殿內擺放了不少南海明珠來照明。

也不知他是否已經熟睡,她站在殿外猶豫片刻,終是緩緩擡起了手臂,用指尖輕觸房門。

他的殿門沒有從裏頭闩上,她只是輕輕一碰,那殿門便發出‘吱呀’一聲響。

林瑟瑟怕他誤會她是刺客,還未看清楚裏頭的人,便率先道了一句:“哥哥,是我。”

披着貉裘的司徒聲,正坐在狐貍皮毛所制的白色地毯上,他右手中執着一柄金銅色煙杆,左手輕叩着一本書冊,不知在看些什麽。

聽見她輕聲低語的嗓音,他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是懶懶的掀起眼皮,朝着她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把門帶上。”

也不知怎地,這一路都在打顫的小腿,在她看到司徒聲的那一瞬間,突然就不顫了。

林瑟瑟踱步走進他的寝殿,反手将殿門關嚴,她猶豫着問道:“哥哥怎麽還沒睡?”

其實她最想問的,是他為什麽對于她的出現,表現的毫不驚訝,甚至還一臉平靜,仿佛早已經知道推門的人是她似的。

司徒聲猜到了她的小心思,但他總不能告訴她,他是因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所以她還沒進門,他便認出了她吧?

他抿住薄唇,什麽都沒解釋,只是輕描淡寫道:“睡不着。”

她小心翼翼的試探道:“是因為陸想嗎?”

是了,待陸想一走,歸來時還不知何年何月,司徒聲又變成了孤家寡人,連個喝酒談心的人都沒有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将會出現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他很快就會染上天花,然後在鬼門關裏來回打轉。

直到他好不容易死裏逃脫,卻又發現自己的勢力被皇帝大大削減,而他的臉也因為天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不管是當年的家破人亡,還是後來的入宮淨身,仰或是如今即将要面臨的天花,這些都是他在人界渡劫需要經歷的苦厄。

可是,她發現自己好像又動搖了。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擅自插手他的人生,可她只是見了他一面,看到他露出郁郁不快的神情,便控制不住的想要把一切都告訴他。

林瑟瑟跪坐在他的對面,望着他風光霁月的容顏,唇邊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

難怪他是九霄雲上的上古神祗,而她只是個混吃等死的杏花仙。

聽司命神君說過,文昌帝君曾下凡渡劫一千二百餘次,因不喜與女子親近,每次渡劫都會死在成婚之前。

直盤古開天辟地以來,他為堅守道心,已經歷過萬千磨難,而她若不是因為擅自改動他的命格,也不會被罰下凡歷劫。

她下凡之後,只是認為自己在接受懲罰,可她從未有過自己在歷劫的感覺,直到她在此地遇見了他。

明明歷情劫的人是他,但她卻被折磨的死去活來,每一日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樣的歷劫,別說是一千多次,便是一次就已經足夠她終身難忘了。

司徒聲正要回答她的問題,一垂眸卻瞥見她癡癡的凝望着他的臉龐。

他挑起眉梢,放下手中的煙杆,将蒼白削瘦的大掌撐在矮幾上,微微向前探過身子:“好看嗎?”

林瑟瑟被他微涼的嗓音喚回了思緒,她張了張嘴,還未說出‘好看’二字,卻被他驟然放大在眼前的面容吓了一跳。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她一個激靈,身體下意識的向後撤去:“哥,哥哥……”

他眯起細長的眼眸,緩緩勾起唇角:“你不是不喜歡看我的臉嗎?”

沒有人能對他的臉無動于衷,但偏偏只有她不一樣,她每次看到他的臉,就像是看到什麽瘟疫似的,恨不得在他臉上焊個面具。

這不禁令他一度産生自我懷疑,甚至在每天盥洗後,都要先照半天的鏡子,确定一下他臉上有沒有長皺紋。

現在看來,她對他的容貌也并不是毫無感覺。

林瑟瑟面色不自然的別過頭去,嘴裏小聲嘟囔道:“我何曾說過我不喜歡看你的臉。”

見她耳根泛紅,司徒聲也不再繼續調侃她,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叩住煙杆,扯了扯殷紅的唇角,從薄唇中吐出一口淡淡的煙霧:“又是爬狗洞進來的?”

林瑟瑟被那煙霧嗆得直咳嗽,她揉了兩下嗆出淚水的眼眸:“深更半夜往齋宮裏跑,讓旁人知道總歸是不好的。”

司徒聲抿住微涼的唇瓣,緩緩站起身來,伴随着他起身的動作,那煙杆上的紅綢旱煙袋也随之搖曳。

他走到窗棂旁,擡手推開了那扇窗,冷風呼嘯的打在他臉上,他望着泛起魚肚白的天邊:“以後不要來齋宮了。”

她微微一愣:“為什麽?”

司徒聲沉默着,他透過煙煴缭繞的霧色,看向她略顯模糊的面容。

因為他不想再把她當做棋子了。

他一直都知道他身邊有太上皇的細作,但他暫時找不出那人是誰,為了保證他母親的安全,他便想要棄小保大,故意與她接近。

那一次次高調的保護她,又或是與她親近,都是他做給太上皇看的,只為讓太上皇以為她就是他的軟肋,用她來為他母親作掩護。

若不是他假裝轉移走了他母親,這幾日太上皇忙着找他藏起來的替身,她必定早就遭了太上皇的毒手。

從那日在溫室之中,到現在也不過就是短短幾天,他的心情卻大起大落數次。

她在溫室裏,揭開過他心底最痛的傷疤,又枉顧他的意願,做出那樣不堪入目的事情。

他還沒來得及和她算賬,她轉過頭便爬上了皇帝的床,令他煎熬難耐,恨不得活剝了她的皮。

他的心情剛剛平複,而她又在慈寧宮裏,險些被太上皇一碗鶴頂紅給毒死。

緊接着,他便在校場外,聽到她在燕王面前對他表白,她的一句‘我喜歡他’,讓他沉寂了數年的心髒,重新跳動了起來。

他坐在寝殿中一夜未眠,卻怎麽都想不通,為什麽她可以輕易影響他的情緒。

他回想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思來想去之後,最終還是決定……放過她。

司徒聲斜倚在窗框旁,他側過身子,望着煙鬥裏的燃盡的紅色煙絲,嗓音略顯冰冷:“我會堵上那個狗洞,往後你有什麽急事,就讓歲山來報。”

林瑟瑟面色蒼白,唇瓣輕顫兩下:“你讨厭我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叩住煙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腹因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沉默,令她一下就紅了眼眶。

她本以為就算他讨厭她,她也可以無動于衷,只要能在最後的一個月裏,好好陪伴在他的身邊。

而現在,他卻連齋宮都不願意讓她進了。

司徒聲沒有回頭,可即便沒有轉身看她,他也能猜到她現在是什麽表情。

他終究不忍心說出那個‘是’字,因為他不讨厭她,一點都不讨厭她。

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他曾試圖枉顧她的性命,将她當做棋子一般利用,只為聲東擊西,揪出那個隐藏在他身邊的奸細,保全他母親的藏身之處。

他根本配不上她的喜歡。

可他又害怕她不再喜歡他。

司徒聲終是轉過了頭,他從腕間解下一條金鈴手鏈,遞到了她的手裏:“倘若你想見我,便對着這金鈴喚我的名字,我會去找你。”

這金鈴是連心蠱的本體,司徒家歷代嫡子都會有一條金鈴,他将自己的金鈴交給了司徒岚。

如果司徒岚要找他時,就可以通過這金鈴,喚動他體內的連心蠱母蠱,不管司徒岚在何處,他都能找到司徒岚。

只是旁人都不知道,這金鈴有個弊端,因為金鈴是連心蠱的本體,假若金鈴被毀,母蠱和子蠱都會随之滅亡。

他和司徒家的所有暗衛,可能會因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條金鈴一直存放在司徒岚手中。

直到司徒将軍府失火的前一日,司徒岚把這條金鈴手鏈還給了他,從此便人間蒸發,再無音訊。

雖然司徒聲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用行動證明了他的想法——他不讨厭她。

林瑟瑟望着那條金鈴手鏈,泛紅的眼圈越發酸澀:“若你所經歷的一切磨難,都是上天給你的考驗,待你撐過這些苦厄災劫,便能修成正果,成為天地共主……你可願意?”

司徒聲漆黑的眸中帶着嘲色:“不,我就想做個人。”

“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沒有血海深仇,沒有忍辱負重,在有生之年,遇到一個心動的女子,或是轟轟烈烈,或是細水長流,而後成婚生子,白首偕老。”

便是如此簡單的願望,對他來說,卻是窮極一生的不可得。

他一句句輕描淡寫的話,像是重重的拳頭,砸在了她的心髒上。

林瑟瑟怔愣的看着他,攥着金鈴的手臂微微輕顫。

他說,他想做個普通的人。

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歷經萬千磨難,不喜不怒不悲不嗔,心懷天下的文昌帝君。

所以她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是懷着一顆普度衆生、慈悲心懷,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的文昌帝君,還是手染鮮血無數,被世人唾罵,卻願意将性命交付于她的司徒聲?

她緩緩阖上雙眸,嗓音略顯幹澀:“天亮之後,我還有話想對你說。”

司命神君說過,不要在夜裏做出任何一個決定。

所以天亮之後,她還會再問他一遍。

倘若他還是這個回答,那她便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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