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夕陽已西下,只隐約留有幾縷餘韻。

郁殊拿着竹箸,安靜吃着面前的馄饨,耳畔,是蘇棠收拾物件發出的細微聲響。

他嗅着陣陣清香,卻再無方才的厭惡,只一口一口吃着,偶爾擡眸看一眼忙碌的身影,于餘晖中,透着幾分靜谧。

若是一直這般……

郁殊手一緊,硬生生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容色緊繃。

“蘇姑娘?”一旁,一微顯滄桑的男聲響起。

蘇棠轉身,身後立着一個穿着燈灰色袍衫的男子,看起來已過不惑之年,蓄着胡須,看來極為面善。

“我是安平當鋪的。”男子提醒。

蘇棠眼睛亮了亮:“掌櫃的?”

掌櫃的也拱了拱手算作回應:“正是。”

“不知掌櫃的有何事?”

“前段時日,姑娘曾當了一樣東西,”掌櫃的頓了頓,“今日恰巧途經此處,便同姑娘說上一聲,您那白玉簪子,今日被買走了。”

蘇棠指尖僵了下,怔愣片刻卻已彎了彎眸子笑着颔首:“我知了,勞煩掌櫃的了。”

“舉手之勞。”掌櫃的擺了擺手,沿着前路而去。

市集上人越發的少、也越發寂寥了。

蘇棠轉身,依舊安靜收拾着鍋碗,可不知為何,手背上的灼痛方才還沒如何,此刻卻疼的厲害,疼的……她心裏都皺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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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年,似乎真的成了一場夢,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郁殊皺着眉看着她緊攥的手,手背上的灼傷被繃的蒼白,她卻恍然未覺。

他移開目光,不經意道:“什麽玉簪?”

蘇棠驀地回神,手松了力道看他一眼,提了提唇角道:“只是一個尋常簪子。”

話音剛落,便聽見一聲低低的“落轎”,而後一頂石榴紅的軟轎出現在街角對面。

泛着煙青的天色下,那軟轎顯得格外奪目。

未等丫鬟上前,轎簾便被裏面的人掀開,一個穿着堇色錦襖黛藍襦裙的少女鑽了出來。

少女生的明眸皓齒,肌膚瑩潤柔膩,朱唇點點,仍帶着些許稚嫩的小臉裹在米色絨領中,倒是嬌美的緊。

發髻上一根玉簪,素雅大方。

蘇棠一怔。

“聽掌櫃的說,這根玉簪是你的?”柳婉婉看着蘇棠,指了指頭上的玉簪。

蘇棠将目光收了回來:“早就不是我的了。”

“奇怪,”柳婉婉嘀咕着,歪了歪頭,嬌俏的眉眼擰了擰,“我聽那掌櫃的說,這玉簪舉世無雙這才買下,你怎會舍得将它當了?”

蘇棠聽着少女這番話,方才的郁結竟消散了,她曾經也是這般,什麽都得到的太過輕易,便不解為何會有人不懂珍惜。

她笑了笑:“因為,我會餓。”

一個簪子和往後數年的生存,不用想她也知道該如何抉擇。

柳婉婉卻仍舊不解,卻也沒再追問。

一旁,看也沒看她一眼的少年倒吸引了她的目光。

郁殊看着眼前空落落的碗,詫異自己竟吃完了,下瞬卻敏銳察覺到身後少女的目光,眉心緊鎖,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厭惡。

年少時,市井中,有人便時常用這樣的目光望他。

“該回去了。”他緩慢起身,踉跄着後退半步,看着蘇棠,懶理旁人。

蘇棠将桌凳收拾好,離開前目光飛快朝少女的發髻掃了一眼,極快便已恢複如常。

郁殊眯了眯眸,終于轉頭正視那少女,目光定在那枚玉簪上。

甚是熟悉,他曾拿着削鐵如泥的紅玉匕首,一下一下雕出來的,只是未等送出去,便被管家錯拿,送到了後院。

那時的蘇棠于他,是閑暇時的消遣,是空寂時慰藉的影子,他對她一直甚是寬容大方,獨送錯玉簪那次,似是他第一次對她發怒,卻又在看見她的眉眼時頓住——不同于依依的我見猶憐,她的眼中有固執與濃郁的悲哀。

怒火如何都發不出來,最終也沒将玉簪收回。

如今,她……當了這枚玉簪?還說只是尋常的簪子?

郁殊收回目光,心底隐有不悅,一瘸一拐跟在蘇棠身後,目光卻不覺落在她的滿頭青絲上。

她的發極為柔順,如上好的綢緞,比起方才那人的“畫虎不成反類犬”,她似乎……更合适那枚簪子。

柳婉婉睜大雙眸癡癡看着少年的背影,滿眼盡是驚豔與癡迷。

那少年……怎的生的這樣好看?修眉長眸,如畫一般,眼中如有波光流轉,襯出幾分嬌豔欲滴,哪怕是不耐也動人。

可下瞬,她眸中的癡迷暗了暗,只可惜……腿腳不利落。

……

翌日,天色有些陰沉。

蘇棠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陸子洵第一次帶着人馬前來查蘇家時的情形。

她站在長廊下,遠遠望着他,沒有上前。

他也望着她。

待搜到證據,他再次凝望她一眼,未曾猶豫,轉身便離開了,青衣依舊儒雅,卻涼薄如冰。

那是她此次重逢前,最後一次見到他。

而後,蘇棠便醒了過來。

昨夜還好好的手背,今日竟有些紅腫滾燙,頭也有些昏沉。

起榻後才發現,已經巳時了,早已過了食客們吃早食的時辰。

蘇棠懊惱。

阿郁已經醒了,正坐在床榻上,拿着不知哪變出來的紙筆書着什麽,手因着尚不能用力,微微顫抖着。

“為何不叫我?”蘇棠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低低道。

郁殊拿着毛筆的手一頓,墨滴墜落,濺出一個黑點。

她的語氣夾雜着剛醒時的細細鼻音,像是抱怨,又像……撒嬌。

郁殊猛地回神,目光飛快從她紅腫的手背一掃而過,繼而垂首繼續順着那個碩大的墨點書着,反問:“為何要叫你?”

蘇棠瞪着他,少年的脾氣難以捉摸。

沒再同他多言,她走到院中,好生洗漱後同樣走到床邊桌前,拿過藥膏:“李大哥送來的藥膏當真好用,昨個兒塗了一白日沒事,晚上沒塗竟開始腫了……”

郁殊手又是一頓,又一滴墨落在紙上,比方才的黑點更大。

“怎麽?”蘇棠不解,扭頭望了一眼。

郁殊卻飛快将紙團成一團,扔在桌角。

蘇棠越發困惑,還欲說些什麽,便聽見門外一陣敲門聲,有女子聲音傳來:“有人在嗎?”

蘇棠看了眼阿郁,轉頭走出屋,打開院門,卻在看見門外少女時頓住。

竟是昨個兒黃昏時見到的少女,她依舊戴着那枚白玉簪子,身旁跟着一個小丫鬟。

柳婉婉見到蘇棠,目光隐隐暗淡,昨日回去,她怎麽也忘不了那少年,覺的他就如……如話本裏的男狐一般,只一眼便勾了人的魂兒。

千方百計命人去打聽,終于知曉那少年只是受傷,并非真的腿腳不好,又得知他家境不好,這才前來。

可如今開門的竟是這個女子,柳婉婉忍不住失落。

“這位姑娘找誰?”蘇棠問道。

柳婉婉咬了咬粉唇:“不知昨日那位公子,是否在此處?”

“你找阿郁?”蘇棠訝異,卻很快了然。畢竟……阿郁生的那樣一張臉,雖還未長成,但已有郁殊的幾分絕色。

“不知姑娘是那位公子的……”柳婉婉小心試探。

“我是他阿姐。”蘇棠笑了笑,少女情懷總是詩。

柳婉婉放心下來,笑容真摯了幾分:“我名叫柳婉婉。”

蘇棠側了側身子:“柳姑娘先進來,我去知會一下阿郁。”話落,人已朝裏屋走去。

阿郁仍在桌前,神色怔愣,不知在想着什麽。

“門外有個姑娘想見你,”蘇棠走上前去,想了想補充道,“是昨日黃昏,在街口碰見的那位姑娘,你……見嗎?”她望了眼他的腿腳。

郁殊眼底一陣厭惡閃過,餘光卻掃到一旁的藥膏——隔壁那個男人送來的藥膏。

他擡眸,盯着她道:“見,為何不見?”

蘇棠怔愣,繼而揶揄一笑。

之前她還以為阿郁只是十歲孩童,可如今想來,應當是他吃苦受難太多,人才會那般瘦弱,如今長開了,身子也養好了許多,分明是個十五六的少年。

這個年歲,有些暧昧的念頭也屬正常。

她卻又忍不住想,若是十五六歲,那便不該是郁殊的“私生子”,他……會是他的幼弟?

“那我将柳姑娘請進來。”蘇棠轉身走了出去。

郁殊神色僵滞,眉心緊蹙。

……

蘇棠出來後便再未回去,她畢竟沒有擾人好事的癖好。

不過既然已經這般遲了,她便想着歇一早上,午時再去街口。

走出門去,未想正看見阿婆遠遠走來,不由笑了笑,等着走到近前:“阿婆。”

阿婆看了眼院門:“棠丫頭,這大冷的天,怎的在外面?”

蘇棠道:“阿郁今日有客。”

阿婆笑:“既是如此,便先去阿婆家坐會兒,你瞧瘦弱的,哪能禁得起凍。”

蘇棠心口一暖,也沒推辭:“那便麻煩阿婆了。”

“有何麻煩的,”阿婆拉着她朝自家走着,“我院中除了那小老兒,也不剩人了,白日裏也只我一人。”

阿婆的家并不寬裕,房中昏暗,卻收拾的幹淨利落。

倒上一盞熱茶,又拿出了過年時留的糖酥點心,阿婆這才閑下來。

蘇棠想到她方才從外面歸來,便問道:“阿婆一早便出門了?”

“可不是,”阿婆遞給她一塊點心,“東頭張家的小女已到年歲,我給她介紹的孫家小子,二人成了,邀我過去吃了會兒茶。”

說到此,阿婆想到什麽,望了她一眼:“棠丫頭,你今年多大了?”

蘇棠一頓,心中隐有不祥預感:“雙十年歲了。”

“也不算太大……”阿婆沉吟了下,“不過,棠丫頭生的好看,比我看到的那些官家小姐都好看。”

蘇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拿起茶杯啜飲着,阿婆只怕也沒好生瞧過其他官家小姐。

“話說回來,”阿婆頓了頓,“阿婆倒認識不少青年才俊,不若也給你介紹一個?”

“咳咳……”蘇棠嗆了一口,生生咳出了淚花。

“怎的了這是?”阿婆拍了拍她的背,“如今你和你那受傷的表弟相依為命,若是哪日家中來了歹人都不能應付。再者道,往後你那表弟若是成家離開了,你自個兒守着個孤零零的院子啊?”

蘇棠的咳聲漸漸停止,這一次并未急着反駁,反而認真下來。

并非因着她害怕孤零零一人,而是……

若有了良人,哪怕是假意有了良人,往後陸子洵那邊也能斷了,她與過往,也該斷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阿婆板上釘釘道。

蘇棠未曾回絕。

又待了一會兒,臨近午時,蘇棠方才離開。

阿婆将她送出門去,看着她回了院落,笑呵呵便欲轉身進門,卻聽見不遠處一陣庭門大開之聲。

阿婆朝那邊望去,正瞧見李阿生走了出來,高大的身形,還有俊挺的眉眼,身姿挺拔,賺的銀錢也算富裕,登時眼睛一亮。

“阿生。”她揚聲喚道。

李阿生轉頭望來,依舊面色無波的颔首:“阿婆。”

阿婆笑道:“阿生,算來你今年年歲也不小了,也該娶妻了吧?”

李阿生皺了皺眉:“阿婆,不用張羅了,我無成親的打算。”

阿婆被他這番話一堵,餘下的說辭也都斷了,目光一暗,嘆口氣道:“也是,你便住在棠丫頭隔壁,若能成早就成了。”

搖搖頭便欲回屋。

李阿生腳步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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