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蘇棠回院時,柳姑娘已經離去。

幽靜的小院,除了角落早已沒了積雪,老槐樹上系着的晾衣繩,飄蕩着幾件外衣襦裙及少年的衣裳。

蘇棠發了會呆,方才笑了笑走進屋去,卻未曾想到阿郁竟就站在外屋的窗前。

少年的背影映着闌窗外的光亮,俨然初春新枝抽出的新芽,卻又如含苞未放的赤丹茶花,只待沸水沖泡,便能頃刻綻放。

想到她方才在院中發呆也被瞧了去,蘇棠臉微哂,走上前去:“你如今雖能走動,但腿上的傷勢到底沒好,應當多進屋休息。”

郁殊的背影終于動了動,轉過身來,逆光站着。

蘇棠本朝他走去的腳步一頓,她看不清他的容色,只怔怔望着他的眸,方才有一瞬,那雙眸中的陰暗漆黑、詭谲豔色,像極了曾經靠在她膝上,輕撫她眉眼的那人。

“你……”蘇棠嗓音有些艱澀。

“阿姐?”郁殊歪頭望着她,雙眸澄淨如碧波,嗓音依舊沙啞。

蘇棠被這聲“阿姐”喚回神,心中嘲諷自己方才定是魔怔了,眼前分明只是個少年:“柳姑娘何時離開的?”

郁殊盯着她:“早便離開了,倒是阿姐,”他彎唇扯出一抹笑,純淨如稚子,眸子卻幽深如古井,“和隔壁那人前後腳離開呢。”

院門半掩,他站在闌窗前,看着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不過片刻,李阿生的身影便從門前而過。

蘇棠蹙了蹙眉,滿眼不解:“什麽?”

“隔壁……”郁殊還欲說什麽,卻倏地住口,緊盯着蘇棠片刻突然問,“你方才去哪兒了?”

蘇棠莫名,仍應道:“阿婆家。”

郁殊一滞,突然低低咳嗽起來,容色泛着些許詭異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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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棠見狀忙上前去,伸手便探他的額頭:“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郁殊身子僵硬,女子的手不如最初那般柔膩了,可拂過額角,卻仍擾的他心神難寧。

他猛地擡眸,看着蘇棠的眉眼,那雙熟悉的眉眼,想着年少時的陰暗,想着曾有一個穿着月白色紗裙的女子,以平靜焦躁的心。

他的心也确是逐漸平靜,可目光卻不覺下移,落在眼前人的唇角。

未施唇齒,卻仍泛着胭脂色的光澤……

郁殊倏地轉身,踉跄着走進裏屋,左腿陣陣鑽心的痛,只恍若未覺。

蘇棠凝眉,思索片刻終還是跟了過去。

阿郁已經坐在床榻上,薄唇緊抿着,如置氣。

可……蘇棠餘光掃到他的耳根,那兒微紅着,她登時了然:“可是與柳姑娘相談有所不快?”

郁殊身子一僵,耳根的紅飛快消散,凝眉盯着她:“什麽?”

蘇棠卻只笑了笑:“你這般年歲的少年,有些旖旎的心思也實屬平常,再者道,那柳姑娘着實生的嬌俏可人……”

郁殊打斷了她:“我的事,與你無幹。”

蘇棠倏地住了口,臉色微白。

她看着眼前固執抿唇的少年側影,睫毛顫了顫。

郁殊……也曾對她這樣說過。

那時,她剛被接到王府後院,而郁殊從未露面,一個月後,他方才踏足而入。

正值冬日,他穿着緋色袍服,身披雪白大氅,安靜站在一株臘梅下,片片梅瓣飛落,他只雙眸溫柔望着她,如望着旁人。

她問他:“你在看誰?”

他的臉色變了,沉聲道:“與你無幹。”

她怔怔立于原處。

他卻再次溫柔低笑,雙眸豔色流轉,輕撫着她的眉眼:“真好看。”

若初見不過是淺薄的為那只對她伸出救贖的手而心湖微動,那他的這句“真好看”,便如投入無波無瀾的湖面一顆石子,濺起層層漣漪。

而今,她終于知道那句“與她無幹”的事是什麽了——他看她,與她無幹。

蘇棠回神,看着眼前少年熟悉的眉眼,再未發一言,轉身走了出去。

……

她出去了。

郁殊聽着院中的動靜,她推着板車走了出去。

她應當是生氣了。

可是從她口中撺掇他與旁人,讓他難以忍受。

他本該只愛她的眉眼,卻總不覺被她的其他所吸引,還有……方才她觸碰他時心中的詭異,均讓他煩躁不已。

定只是心鬼作祟。

初到此處,她為他上藥時,曾觸遍他全身上下的傷口,他不仍舊不動如山?豈會因她的接近而心煩意亂?

郁殊的心,逐漸平靜。

她大抵也氣不了太久,畢竟……她對他近乎無條件的包容。

可這一次,郁殊卻想錯了。

蘇棠傍晚歸來,再未同他言語,便是晚食,都是将他的送進裏屋,自己在外屋用的。

用完晚食,熄滅了燭火,便沉默睡下。

郁殊躺在床榻上,聽着外面死寂的動靜,心中越發煩躁。

直至子時,方才沉沉睡下。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斜躺在女子的膝上,眯眸慵懶望着女子的嬌顏。

而後他伸手,一點點觸了上去,卻繞過她的眉眼,拇指輕輕撫弄着她殷紅的唇,指尖陣陣酥麻傳至心尖。

女子亦俯首望着他,眼眸晶亮如星。

他的指尖徐徐落下,落在她的下颌,而後在鎖骨停留。

美人骨裏如盛了一汪美酒,還未曾飲下便已醉人。

指尖溫柔沿着曲線滑落,肩側的外裳半開,露出光潔的肩頭。

他如彈奏一曲上好的古筝,琴弦繃的極緊,每彈奏一下,耳畔便響起風情婉轉的低喘。

片刻後,那琴聲由悠揚變得喑啞,若青蔥山林蒙了一層霧氣,霧凝結成露珠,點點滴滴落在古筝之上,打濕了琴弦。

女子的指尖亦落在了他的臉龐,輕柔的撫摸着。

如上藥時一般。

可上藥時的不動如山,卻在此刻全數消散,呼吸全由着她的手指掌控,氤氲着此間的暧昧。

耳畔一聲嬌媚的低笑。

他驀地翻身而起,将她壓在身下。

唇,卻被一根玉指抵住。

女子朱唇輕啓,笑問道:“你在看誰?”

他應:“看你。”

女子卻繼續道:“我是誰?”

“……”他沉默了。

她仍在問:“我是誰?”

問了好多遍。

他卻再未應,手繼續撫弄琴弦,聽着琴聲喑啞,呼吸糾纏。

不知多久,有細雨墜下。

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蘇棠。”

……

郁殊倏地睜開雙眸,少年未曾張開的眉眼,帶着幾分濕漉漉的純淨,呼吸仍急促着,身上蒙了一層薄汗。

甚至……

他身子一僵。

“你這般年歲的少年,有些旖旎的心思也實屬平常。”

昨日,那個女子的話響在耳畔。

郁殊看着頭頂簡陋的房梁,目光由灼熱逐漸冰冷下來。

夢裏,他喚的名字是“蘇棠”。

可是,不應該!

耳畔一陣細微動靜傳來。

郁殊側眸,只看見夢裏的女子出現在床榻旁,正要拿走灼傷膏。

她卻并未如以往一般,穿着簡陋的黯色衣衫,反而穿着一襲海棠紅的雲紋襦裙,滿頭青絲以一根雕刻細致的木簪绾起,朱唇微翹,眉目如畫。

絲毫不像是去街口的模樣。

他側了側身子,發出些許聲音。

蘇棠的身影卻半點沒有停頓,轉身朝外走去。

郁殊蹙眉,聽見外屋的動靜,生生忍着痛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只堪堪走到院門口。

“去哪兒?”他看着那背影,聲音嘶啞的厲害。

這一次,蘇棠背影停了下,而後側眸:“與你無幹。”

話落,繼續前行,直至消失在轉角處。

郁殊仍立在院門口,一手扣着門框,臉色蒼白。

他從不知,這四字說出口,竟如此令人不堪。

不知多久,身側一陣開門關門聲。

阿婆從家門走出,待看見郁殊滿眼的詫異,卻很快反應過來笑道:“你便是棠丫頭的表弟吧?”

郁殊望她一眼,只言不發。

“元生的這般好看,”阿婆卻也不在意,“你阿姐待你甚好,你往後可要對她好些。”

郁殊依舊緊抿薄唇,未曾理會。

“往後不知要迷了多少家姑娘,”阿婆笑呵呵道,“不過,還要等上段日子,待我先張羅完你阿姐。”說完便朝前方走去。

“你說,我阿姐?”身後,少年突然作聲。

阿婆慈祥一笑,點點頭:“對啊。”

“她去了何處?”

阿婆道:“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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