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屋子裏如被凍住一般。

明明隆冬已過,可蘇棠卻只覺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帶着徹骨的寒。

再難前行半步,她只是僵立在那兒,如溺水之人,微微仰着頭看着眼前的男子。

蘇棠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到郁殊,更沒想到……那個她親眼看着在自己懷中斷氣兒的人,而今好端端的站在她跟前。

張了張嘴,卻啞然失聲。

“去哪兒了?”終是郁殊打破靜默,側身望着她,眸中漆黑難明,尾音卻微揚,帶着絲嘲諷,“隔壁?”

蘇棠仍舊怔愣:“你……是誰?”

郁殊微頓。

“阿郁還是……”他們太像了。

郁殊沉吟片刻,拿出一疊銀票,遞到她跟前:“這些銀兩,是你照顧他的酬謝。”

照顧他……

這個“他”是誰,二人皆知。

他是郁殊,不是阿郁。

蘇棠垂眸,看着他手中拿厚厚一沓銀票,目光卻不覺落在他的手指上,如白玉蒼白修長,骨節分明,手背隐藏在廣袖下。

郁殊道:“你……”

蘇棠卻已擡頭,再次落在他的眉眼上,聲音讷讷,夾雜着茫然無措:“你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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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殊拿着銀票的手微頓:“嗯。”

蘇棠長睫輕顫:“你還活着。”

“……”這一次,郁殊未曾言語。

蘇棠只覺自己呼吸都有些困惑,好一會兒才艱澀道:“什麽時候……”

“一直。”

一直。

餘下的話,全都斷在了嘴邊。

原來如此,他一直活着,他只是不願或者不屑于告訴她罷了。

她又算什麽呢?不過是他花錢買回去的一個物件罷了,就像一個花瓶、一幅字畫,沒有人須得向花瓶、像字畫報備行蹤。

郁殊睨了眼手中的銀票,遞到她身前。

蘇棠複又看向他手中的銀票,當初在教坊司,他也是這樣,拿着一疊銀票将她買了回去,她奉為救贖。

“阿郁呢?”她的聲音逐漸平靜了下來,她照顧良久的少年,第二個對她說“家”的少年,她想問一下。

郁殊望着她:“他離開了。”

蘇棠怔愣:“何時……”

“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蘇棠頓住,好一會兒點點頭:“好。”

她安靜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伸手接過郁殊手中的銀票。

卻未能成功。

郁殊攥着銀票,目光深沉漆黑,死死盯着她:“你若不願……”

若不願如何,他沒說。

蘇棠接銀票的手僵了下,卻未曾擡頭:“沒有不願。”

郁殊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手上力道松了些。

蘇棠将銀票攥在手中,指尖細微的顫抖着,卻還是低頭道:“多謝王爺。”

郁殊喉結一緊,只能望見她頭頂那一個孤零零的旋兒,映着慘淡的昏黃色光火,模糊不清。

她真的接了銀錢,斷了這層幹系。

“往後,不要後悔。”他聲音僵硬。

蘇棠低着頭,聲音越發平靜;“好。”

眼前一片死寂,一陣涼風起,夾雜着淡淡松香的味道,在身邊飄過。

不知多久,蘇棠緩緩擡頭,一盞光火映照的裏屋,早已空無一人。

郁殊離開了。

如同支撐的力量頃刻消失,蘇棠疲憊坐在床榻旁,手中的銀票被她攥的起了褶皺。

她安靜望着那疊銀票,而後一張一張的數着。

兩萬兩。

當初他買下她,便花了這些,而今用同樣的銀錢打發她。

原來從頭到尾,什麽都未曾變過,物件依舊是物件。

可是……蘇棠扯了扯唇角,末指拂了下眼角的水漬,如今她是自由之身,有銀錢,有餓不死的手藝。

總能安穩一生。

……

夜色漸深,皇宮禦書房。

“廢物,都是廢物!”沈尋将案上奏折筆硯全數拂落,滿地狼藉,“號令岐州五千鐵騎的虎符,尋了多久仍無半絲消息!”

少年天子的容色,盡是乖戾。

一旁跪滿了一地的宮人:“皇上息怒。”

沈尋喘着粗氣,息怒?他如何能息怒?

岐州五千鐵騎,暗可探查敵情,收攏情報,明可戰場殺敵,平定紛争。

且岐州距京不過數百裏,快馬加鞭也就一日行程。

可自太宗皇帝便有訓,無虎符者,不得號令鐵騎。

那虎符,自郁殊死後,再無人見過!

門外一陣急匆匆腳步聲,內侍尖細嗓音響起:“皇上,兵部柳尚書深夜求見,說是……岐州那邊有了消息。”

沈尋雙眸一亮:“快快有請。”

柳元修戰戰兢兢走在前面,身後跟着穿着侍衛衣裳的郁殊。

他仍記得自己曾對那小郁公子心生懷疑之際,攝政王郁殊當夜便親自到了府上,面色無恙。

他登時被驚的跪倒在地,誰能想過,攝政王竟真的活着呢?

今夜二人本該傍晚便入宮,只是不知王爺想起何事,離開了一趟,再回來臉色始終陰翳,他也跟着小心翼翼起來。

“柳大人,皇上便在裏面候着呢。”內侍停在門口,小聲道。

禦書房內,滿地狼藉已被收拾利落,柳元修上前便欲下跪:“微臣參見……”

然話未說完,便已被沈尋攔下:“愛卿不必多禮,你且說說,岐州有何消息?”

柳元修依舊低着頭,恭敬道:“皇上,知曉岐州消息的并非微臣,而是……”說到此,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請皇上恕罪。”

而今,他也是騎虎難下,尚稚嫩的少年帝王,不知底細的廢王爺,他兩方皆不願得罪。

“柳愛卿這是何意?”沈尋臉色沉了沉,“那知曉岐州消息的,是何人?”

“是我。”一人嗓音如淬毒的花,慵懶而低啞。

沈尋擡眸:“誰……”話卻戛然而止。

他眯眼看着昏暗中穿着侍衛衣裳的男子,下刻臉色大變,後退半步:“來人!”

“皇上當真要喚人來?”郁殊慢條斯理将頭上的烏帽摘去,唇角噙着一抹笑,“你不想知道,岐州五千鐵騎的下落了?”

沈尋心中一顫,死死盯着他不語。

郁殊懶懶朝前走了兩步:“那些人,你遠去天邊的找,怎麽也找不到,而今,卻近在眼前,”他輕笑一聲,“他們就再宮外,只可惜,他們要對付的,卻非我。”

“你……不可能,”沈尋強作平靜,“你以為朕會信……”

話未說完,暗箭穿透窗子,直直擦着沈尋的頸,“碰”的一聲釘在身後案幾上。

沈尋臉色煞白。

“如何?”郁殊挑眉。

沈尋捂着脖頸:“不可能……當初我親眼見到你被扔了出去……”

“你可知你錯在哪兒?”郁殊望着他,嗓音詭異的溫柔,“錯在你太蠢了!”

沈尋怒:“你……”

郁殊打斷了他:“身為帝王者,卻虛僞至極。既想殺我,便該斬草除根。可你卻不想我死在宮中,惹你背負罵名,将我丢了出去。”

他笑了下:“若我是你,此刻你早已屍骨無存。”

燭臺下,火光搖曳,映的少年帝王容色倉皇。

……

岐州五千鐵騎連夜入京,圍困宮城。

攝政王郁殊福大命大,死而複生,眨眼間扭轉局勢。

朝堂之上,本蠢蠢欲動的文武百官皆靜不敢輕舉妄動。

一時之間,這京城竟罕有的平靜。

坊間流出這些傳聞時,已是五日後了,正值四月初九。

蘇棠聽着那些傳聞,面色格外平靜。

郁殊本不是池中物,她早就知道了,他如今不過重新回到了本屬于他的位子而已。

而她……蘇棠眯了眯眉眼,她也不用每日計較着賺了多少銀錢,不用盤算着差多少才能盤下一間鋪子了。

她非聖人,那兩萬兩銀票足以讓她後半生衣食無憂,她沒有不用之理。

甚至在這方面,她是感謝郁殊的。

“老板娘,錢給你擱下了。”最後一位食客放在桌上幾枚銅板,離開了。

蘇棠忙應了一聲,将銅板收了起來。

天色越發暖了,夕陽還未西下。

蘇棠眯眼怔怔望着夕陽餘韻,只覺得它分外好看。

幼時她偏愛長虹,不愛夕陽。可如今方知,長虹驚豔,然可遇不可求,夕陽卻是日日陪伴。

“蘇棠。”身後,一人低低喚着她的名字。

蘇棠茫然轉頭,卻在看清身後人時神色微緊,陸子洵。

他依舊穿着對襟青衫,廣袖垂在身側,不複以往的儒雅,反而眉心輕蹙着。

“陸大人。”蘇棠屈了屈膝,仔細算來,這似乎還是二人馬場一別後,第一次見面。

陸子洵看着她,方才她看着夕陽時,只感覺整個人都淡淡的,像是魂都飄走似的:“最近的傳聞,你可是聽說了?”他輕聲問。

蘇棠一怔:“大人說的是……”

“郁殊回來了,”陸子洵深深望着她的眉眼,“這次朝堂上風波不小。”

蘇棠颔首:“風言風語我也确是聽了些。”神色始終平靜如常。

陸子洵道:“他手段了得,又一貫獨行,從不理旁人目光,”說到此,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他今日入宮了。”

蘇棠手一僵,卻只笑道:“怎麽?”

陸子洵眉心皺的更緊,嗓音啞了些:“蘇棠,你無須這般。”

“什麽?”

陸子洵道:“他與太後的傳聞,并非空穴來風,而你……”他目光深邃了些,“蘇棠,我知你曾在靖成王府待了三年,甚至在他出事時,獨你去宮門口接他。可是蘇棠,而今他掌控局勢卻再未曾理會你,你該為自己打算了。”

“……”蘇棠靜默下來。

陸子洵遲疑片刻:“我要離京了,去柳州,不知何時歸……”

“嗯。”蘇棠打斷了他。

陸子洵張了張嘴,心口一陣酸痛,良久從袖口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她跟前。

蘇棠望去,他的掌心,放着一枚銅鑰。

“蘇棠,今日……這個送你。”陸子洵道,

蘇棠看着那枚銅鑰,很熟悉,卻不敢認:“這是什麽?”

“蘇府的鑰匙。”

蘇府。

蘇棠呼吸滞住,她曾經的家。

陸子洵朝她走了兩步:“蘇棠……”

蘇棠卻已飛快避開:“我不能收。”

陸子洵腳步一僵。

蘇棠擡眸望着他:“我不願欠你任何了,”她聲音低了些,“你能不能放過我?”

陸子洵臉上血色登時抽離,風乍起,吹得他衣袖翻飛,好一會兒才艱澀道:“我只是想将此物在今日送你,你不用覺得欠我任何,蘇棠,我……”

“一碗馄饨。”

陸子洵的話并未說完,被一陣沉穩聲音打斷。

蘇棠心中一松,忙道:“好。”飛快轉過身去,卻在看清來人時一頓,“李大哥?”

李阿生點了點頭,朝陸子洵望了一眼。

陸子洵也在看着他,他認識這個男子,是冬日裏曾在此處和蘇棠說笑的男子,也是當初和她相親的那位。

“陸大人請回吧。”蘇棠再未看他,轉身忙碌起來。

陸子洵盯着她的背影,鼻間陣陣馄饨的香氣,他突然記起,自重逢,除卻秦成來買,他從未吃過她的馄饨。

她不願做給他了。

蘇棠,其實固執的緊,她也是純粹的,純粹的容不得欺騙。

察覺到陸子洵的氣息在身後消失,蘇棠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轉過身看着李阿生:“李大哥,謝謝你。”

李阿生看了眼她。

他并非刻意前來解圍,只是……在一旁看着這二人,覺得心中不适,便是手臂上的傷口都隐隐作痛起來。

他皺了皺眉,伸手觸了下手臂的傷。

“怎麽了?”蘇棠察覺到他的動作,“傷口痛了?”

不痛。

李阿生頓了下,垂眸道:“嗯。”

“那藥須得兩日一換,若是流血過多,便要一日一換。”蘇棠将馄饨端到他跟前,随意道着。

李阿生看着冒着熱氣的馄饨:“是嗎?”

“你一直未換?”蘇棠問。

“嗯,”李阿生想了想又補充,“麻煩。”

蘇棠一滞,突然想到他自己左臂顧右臂的傷,的确麻煩了些:“李大哥若不嫌棄,我幫你換?”

李阿生垂眸:“……嗯。”

……

皇宮,韶心殿。

香爐中溢出縷縷檀香。

郁殊坐在紫檀木椅上,微斂雙眸,眼中流光凝滞。

珊瑚長窗,琉璃瓦,上好的檀木為梁,青瓷玉器為飾,瑩潤的珍珠為簾幕,繁華如夢。

比那個破敗的院落,華麗得多。

便是一旁的蜜餞甜香,都更純郁而綿遠。

郁殊緩緩側眸,看着桌上那一盤精致的蜜餞,良久伸手撚起一塊放入口中,一陣膩人的甜。

他緊皺眉心。

宮裏本是最為名貴的點心,卻何時變得這般難吃?

“我從不知,你竟也會吃甜的。”門口,女子溫婉之聲傳來。

郁殊輕怔,轉眸望去,女子仍舊穿着熟悉的月白色緞裙,微微拂動便如煙似霧,發上點綴的是金鳳滴珠頭面,正站在那兒望着他。

秦若依。

數月未見,郁殊目光靜靜落在她的眉目上,卻不覺恍惚了一下。

“在看什麽?”秦若依徐徐開口,聲如淙淙流水。

郁殊凝眉,蘇棠也曾站在王府後院那株桃樹下問他,在看什麽。

未等到他的回應,秦若依眼圈微紅:“好久不見,阿殊,你果真活着……”

郁殊歪了歪頭,看着秦若依的眉眼,眼底似有困惑,似乎……這樣一雙眼,不該這樣嬌弱,譬如蘇棠,她從未這般示弱過。他卻依舊笑了出來:“托阿姐……”話至此,驀地僵住,他頓了頓,“托太後的福。”

秦若依臉色微白,淚珠倏地便落了下來:“阿殊,你可是還在怨我?那時我別無選擇……”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郁殊上前,伸手以食指指背将她的淚蹭去。

秦若依僵住,呆呆望着他,以往,他對自己雖溫柔,卻從未逾矩:“阿殊……”

郁殊回神,收回手看着指背上的淚珠,心底想的卻是:最無用的便是淚,蘇棠便鮮少落淚……

他臉色微白,眉心緊蹙,轉頭拿過桌上的絹帕,重重擦拭了一下。

“是沈尋,我知道,”郁殊笑,“少年天子,有心治國平天下。而我,暴虐名聲在外,你做出這般抉擇,也是對的。”

秦若依忙道:“可我從未想過要你死。”

郁殊看了她一眼,自古成王敗寇,敗者只有死或生不如死兩條路。

他終未多說什麽,只道:“能拿捏住我,算是他的本事,只是可惜……”

可惜未曾斬草除根;可惜他的命到底是太硬,得一息尚存;可惜誰都未曾想過,會有個對他忠誠至極的女子救了他。

秦若依蒼白着小臉看着他,她越發看不透他了,這樣的他,很是陌生。她忙轉了話頭:“剛巧禦膳房備了膳食,我命人呈上來。”

話落,她微微擡手,不多時,一排宮人端着玉盤珍馐走了進來。

足有數十道。

秦若依坐在膳桌旁,看着郁殊跟前的飯菜:“我記得幼時你極愛吃這幾道菜。”

郁殊坐下,垂眸掃視一眼:“那是因為是你拿來的而已。”

秦若依臉色微熱:“阿殊,我……”

話沒說完,卻被內侍打斷,內侍手裏頭端着個玉瓷碗,碗上的玉蓋上有一只仙鶴,精致的緊,他小聲道:“娘娘,禦廚說,這是好時節才添的飯食。”

如今權勢更疊,天子被困,算甚麽好時節?不過就是禦廚看人下碟罷了。

秦若依颔首示意放下便是。

內侍忙應,将玉瓷碗放下,玉蓋掀開。

秦若依臉色卻驚變。

那玉瓷碗裏放的,竟是一碗月牙馄饨,湯為上好的雞湯,熬的澄澈見底,馄饨更是個個晶瑩剔透。

她飛快看了眼郁殊,低斥道:“拿下去。”

內侍臉色蒼白,匆忙跪在地上:“太後娘娘恕罪。”

郁殊眯眸望了眼,神色怔忡片刻,只道:“無妨。”便已将玉瓷碗端到自個兒跟前吃了一口,卻微微蹙眉。

秦若依看着他慵懶卻極自然的動作,神色怔愣。

郁殊将湯匙放下:“我知太後今日找我來想說什麽,看在你的面上,讓沈尋放心,他若安生些,這皇位他會坐得很是穩當,若不安生,”他笑了笑,“這皇位,換個人一樣坐。”

秦若依看着眼前慵懶卻從容的男子,竟想到當年破廟中的那個乞兒,可終究還是不一樣了,他總能……從低賤之地,爬上萬人之巅。

她長睫顫抖了下,卻未曾應聲,只道:“我想見見她。”

郁殊挑眉:“嗯?”

“我想見見那個讓你心甘情願吃下馄饨的人。”

……

蘇棠二人從街口回去時,天色已經暗了。

李大哥竟連家中蠟燭用盡了也不知,二人只得拿着藥膏回了她的院落。

燭火下,将他的手臂的白布解開,所幸傷勢未曾加劇,清理了多餘的膿血,上了藥膏,包紮好,不過一炷香,便已處理好。

整個過程,李阿生一聲未吭。

蘇棠已經去了院中爐竈旁,起了火,熬上粥,她則安靜坐在一旁,抱膝望着雀躍的火苗,火光映着她的臉頰一片昏黃。

李阿生頓了頓,起身走到院中:“蘇姑娘……”

蘇棠被驚了下,猛地擡頭,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方才走神了,”說着又看了眼爐竈上的粥,“你要不要喝粥?”

李阿生盯着眼前女子的雙眼,眸光夾雜着忐忑,長睫微顫着。

他鬼使神差的便點了點頭。

蘇棠笑了出來:“多謝李大哥。”

李阿生蹙了蹙眉:“怎麽?”

他總覺得,她似有事瞞着。

蘇棠目光一頓,眯眼笑了下:“沒什麽,只是……今日似乎是我的生辰。”

只今天,她不想孤零零的。

李阿生怔愣,她明明在笑着,卻讓人瞧着心酸。

白粥熬的稀爛,整個院落都彌漫着米香。

蘇棠盛了兩碗,二人在院中安靜吃着,月牙懸挂着漆黑天際,冷銀色月華照在地上。

約莫片刻,白粥已經用完。

蘇棠将碗箸放在水井旁的木盆中,轉頭笑看着李阿生:“李大哥,謝謝你。”

李阿生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麽,卻終是默不作聲的離開了。

蘇棠站在院中,望着空落落的院落。其實,若非陸子洵出現,她還不知今日是何日。

上次誕辰收到了禮物,似乎還是……那個被錯送的白玉簪子。

夜涼如水。

院中站了不知多久,蘇棠摸了摸有些冰的小臂,轉身便欲朝屋內走去。

身後卻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颀長黑影,正靜靜站在那兒,身上泛着熟悉的松香,卻又夾雜着幾分濃郁的檀香。

蘇棠被驚的低呼一聲,擡起頭來,便看見郁殊正站在門口處。

如紗似翼的月光落在他的眉眼、肩頭,添了幾分靜谧與妖嬈,目光如有流波微轉,華麗而詭異。

——他正面無表情的望着她。

蘇棠一怔,幾乎立時後退兩步,僵在原處。

半晌,郁殊終于朝她走了過來,夾雜着月華的冰涼,站在蘇棠跟前,垂眸望着她,聲音溫柔:“怎麽讓那人走了呢?不留下他?”

蘇棠臉色微白:“王爺有事嗎?”

郁殊目光一緊,壓在心底的怒火似乎都被這句“王爺有事嗎”勾了上來。

他惱怒自己吃了蜜餞,看着秦若依的眉眼出神,對馄饨不再排斥!

他更惱怒,原來自己只是随時被替代的存在罷了。

他走了,自有旁的人前來。

方才看着院中她和隔壁那男子一同吃着白粥的模樣,安然靜谧。

很熟悉,畢竟他曾經也和她在這個小院裏,這樣待過。

而今,她戀戀不舍目送那男子離開,卻對他只有一句“王爺有事嗎”?

“無事便不能前來?”郁殊沉聲道。

蘇棠長睫微垂,淡淡道:“那兩萬兩銀票我收下,還以為……已經兩訖了。”

“兩訖。”郁殊重複這二字,二人之間過往種種,被她說的,倒只像是一場生意。

“若無事,王爺便……”

蘇棠的聲音戛然停下。

郁殊手裏放着一顆瑩潤的夜明珠,珠身瑩白,月色下泛着細膩光澤,如有煙霧籠罩。

她怔怔看着那顆珠子,只一眼便知,這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可是為何?

“這是……”蘇棠呼吸一緊,擡眸看着他,雙眼如星,心中翻湧似潮。

可下刻,卻已冷寂下來。

郁殊道:“依依,想見你。”

心如灼燒的通紅的鐵石,被頃刻潑了一盆冰水,還在“滋滋”冒着白煙,酸痛的她險些失态。

因為秦若依想見她,所以,他便給她送來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蘇棠眨了眨睫毛,突然便笑了出來:“太後見我,何須這般麻煩,還要王爺親跑一趟呢?”一道密诏,她豈敢不從,“只是,這次王爺有誠意了呢,竟是親自送來的……”

終于不是管家了。

虧得她……自作多情。

郁殊蹙眉:“你……”

話音未啓,已被叩門聲打斷。

郁殊擡眸,目光陰沉朝門外望了一眼。

蘇棠卻如得救般轉身,快步走去開門。

門外是李大哥。

他手中拿着一枚并不算精致的珠釵,點綴了兩塊紅玉:“今日你生辰,這珠釵便做你為我上藥的謝禮。”

話落,已将珠釵塞到她手裏,離開了。

蘇棠怔,看着他的背影,市集入夜便關門,她是知曉的,可這珠釵……

“今日,你生辰?”身後,男子聲音陰沉且艱澀。

蘇棠攥了攥珠釵,唇角仍笑着,轉身道:“夜明珠便不用了,那兩萬兩足夠多了,”說到此,她打開院門,“王爺該回去了。”

自始至終,再未多看他一眼。

……

翌日的天色陰沉。

馬車停在巍峨宮門前。

蘇棠下了馬車,馬夫道:“姑娘先在此候着,王爺一會兒便到。”

她點了點頭,目光卻不覺落在不遠處的地面。

那夜,郁殊就是滿身血跡倒在那兒了,而今雪消寒散,早已沒了任何蹤跡。

她也于那夜發現了極為難堪的真相。

——一個影子。

“籲!”身後又是一陣低呼。

蘇棠擡頭望去,郁殊正下了馬車,清風起,吹得他衣袖翩飛,墨發淩亂。

郁殊也看到了她,正朝她走來,卻在看見她頭上的珠釵是擰了下眉。

她的首飾不多,他是知道的,本以為她會戴那根白玉簪子,卻未曾想,她戴着的,是李阿生送她的那根珠釵。

“王爺。”蘇棠福了福身子。

郁殊抿唇,面無表情從她的發間一掃而過,人已率先走在前方。

宮內長廊曲折,景色宜人。

蘇棠安靜跟在後面,繞過宮道,轉過涼亭,一直走到韶心殿前。

被當做讨美人歡心的工具,她本以為自己會傷心,未曾想竟很是平靜。

韶心殿內彌漫着陣陣檀香,很是幽靜。

轉到內殿,方才看見鳳椅上坐着一個如精雕玉琢的美人兒,穿着月白緞裳,容色溫婉。

她甚至無需多想,便知此人是誰。畢竟,眉目……那般熟悉。

蘇棠長睫微顫,行了個大禮:“民女叩見太後。”

頭頂卻始終沒什麽動靜。

蘇棠便安靜垂眸,看着地上鋪着的華麗蜀褥上的紋路,靜默不言。

郁殊微微蹙眉。

“蘇姑娘身子嬌弱,還不快攙起來。”秦若依作聲吩咐道。

宮人忙應一聲,走上前來。

蘇棠站起身。

“算來,這是哀家同蘇姑娘見的第二面了。”秦若依走到蘇棠近前,一手撫着她的手背,“初次見面便覺得面善,便想着有緣定會再見。”

蘇棠只應:“民女不敢。”

秦若依頓了下,還欲說什麽,扭頭看着郁殊:“阿殊,我和蘇姑娘說些體己話你也要聽着啊?”

蘇棠睫毛微顫。

秦若依在郁殊跟前,未曾自稱“哀家”,甚至……“阿殊”?

真親密。

郁殊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在這兒,她只能靠他。

可她從始至終,未曾分他半分目光。

“阿殊?”秦若依聲音微揚。

郁殊猛地回神,神色一冷,轉身走了出去。

“快給蘇姑娘賜座。”秦若依擡了擡手,很快有宮人送來座椅。

蘇棠安靜坐下,秦若依方才笑了笑:“蘇姑娘無須拘謹,這宮裏寂寥的緊,很久沒人同我說說話聊聊天了,”說着卻又打量了她一眼,“記得上次宮宴上見蘇姑娘,蘇姑娘還穿着一身月白,甚是好看。”

蘇棠道:“不若太後。”

秦若依輕笑了下,并未繼續,只轉話頭道:“阿殊自幼便苦,人卻又偏執的緊,若認定了什麽啊,誰都左右不了。”

說到此,她似想到什麽:“就如當年,我說我想當人上人,未曾想短短幾年後,他竟真的成了人上人。”

蘇棠聲音仍舊淡淡的:“王爺是人中龍鳳。”

“是啊,”秦若依嘆了一聲,“所以我便越發對蘇姑娘好奇。阿殊對蜜餞、馄饨素來厭惡至極,,我幾次三番的勸,均無奏效,未曾想蘇姑娘竟能說服他。”

蘇棠心底浮起一絲詭異:“我從未說服過他。”

郁殊未曾吃過她的蜜餞、馄饨,她也未勸過。

吃過的是……阿郁。

當初厭惡馄饨的也是阿郁。

蘇棠指尖驀地一顫。

“姑娘何必自謙,”秦若依笑了笑,“聽聞姑娘如今在市集賣馄饨,包出來的馄饨定是美味至極,才變了阿殊的心思,只是……”

她的笑收斂了些:“阿殊人固執,雖被你照顧良久,可到底很難對一個人上心。蘇姑娘可不要……傷人傷己。”

蘇棠頓:“被我照顧?”

“是啊,”秦若依嘆息一聲,“終是我對不起他。他傷的很重吧?”

蘇棠怔愣不語。

秦若依複又道:“想必他又是一聲不吭。當年我被幾個乞兒欺負,他便護住了我,肩頭被粗木上的木釘戳了個深窟窿,他都未曾呼一聲痛,後來更是落下一塊圓疤,當時才多大啊……”

蘇棠臉色微白,呼吸一緊,心口劇烈跳動了下。

阿郁的肩頭,也有一塊很久之前的圓疤。

“瞧我說了這麽久,竟忘了待客之道,”秦若依起身道,“去給蘇姑娘上茶,順便把王爺喚進來吧,今日天陰,風大。”

“是。”宮人低應一聲。

蘇棠仍舊坐在那兒,直到宮人回來,手裏端着熱茶,身側跟着郁殊。

她擡眸,看向郁殊。

恍惚之中,如看見那個少年。

真的……太像了。

“姑娘,請用茶。”宮人将茶呈到她眼前。

蘇棠神色呆愣着,低應了一聲将便将茶接過。

卻未想接過茶托時,宮人的手一抖,滾燙的茶濺了出來。

蘇棠驚。

一旁一只大手伸了過來,不經意便将茶杯接了過去,幾滴熱茶濺到那只大手上,他始終面色不改。

茶托“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滿殿的寂靜。

郁殊不着痕跡掩住手背。

蘇棠臉色驟然蒼白。

阿郁曾整整十餘日癱在床上,不能動彈,他身上的每一寸傷,都是她上的藥。

包括右手手背上的那道傷口,從手背一直蜿蜒到小臂,像一條蜈蚣。

和郁殊方才露出的手背上的那道傷疤,一模一樣。

她隐約想到,和郁殊的這幾次見面,他始終未曾露出身上一寸傷疤。

“阿郁呢?”“他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阿姐,你相信人會重回少年嗎?”

“我是郁殊最信任的人。”

“我最厭惡馄饨!”

“你還未曾告訴我你叫什麽呢?”“郁……”

“……”

過去那段時間,他說過的話一遍遍在她耳畔響起。

蘇棠直直盯着郁殊,呼吸都艱難了起來,指尖細微顫抖着。

阿郁的眉眼像極了郁殊;阿郁最初不過少年,後卻成長飛快;她是從亂葬崗找到了阿郁;她後來去過幾次亂葬崗,阿郁出現後,郁殊的“屍身”便消失了,而今阿郁不見了,郁殊卻回來了……

重回少年?

“娘娘恕罪。”宮人跪在茶托碎片旁,惶恐道着。

蘇棠始終無所覺,仍看着郁殊。

直到一旁傳來女子清婉的聲音:“無妨,不過是個贗品。”

蘇棠終于回神,扭頭正迎上秦若依的目光,她也在看着她。

不過是個贗品。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入v啦!

感謝每一個看到這裏的讀者寶寶們!

本章10月2日21:00前評論有紅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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