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天色越發陰沉,陰雲壓城。

蘇棠跟在郁殊身後,垂眸朝宮門口走着。

這宮城,大得令人厭煩。

郁殊側眸,不知幾次看向身後之人,左手不經意摩挲着手背的傷疤。

方才在殿中,他不知她是否看見了。然此刻,她卻極為安靜,甚至……安靜的詭異。

前方,厚重而高大的朱紅宮門沉沉打開。

宮門外,停着兩輛馬車。

郁殊停頓片刻,朝着前來接蘇棠的那輛走去。

蘇棠望着他的背影。

她曾經以為,他是她的債主,也是救贖。

可是如今方才發現,債沒了,救贖竟成了折磨。

“阿郁。”蘇棠突然喚了一聲。

郁殊腳步微頓,卻很快恢複如常,未曾應聲。

極細微的動作,若不仔細瞧,定瞧不真切。

蘇棠卻低低笑了出來,從小爹便說她眼尖,她此刻卻痛恨自己怎麽看得這麽清楚!

可笑着笑着,眼前卻有些朦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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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殊不知何時回過頭來,望着她,沉默不言,只是以往慵懶而魅人的眉眼,此刻緊鎖着。

“抱歉,王爺,我瞧錯人了。”蘇棠笑聲漸止,唇角卻依舊彎着,“我以為,我看見了阿郁。”

郁殊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蘇棠擡眸,迎着他黑漆漆的眸:“他和王爺長得太像了,眉眼,嘴巴,還有……”

她緩緩走近前去,輕輕将他的右手擡了起來,看着那一條蜿蜒到手臂的傷疤:“還有這道疤。”

郁殊眸微垂,看了眼她托着自己的手,沒有回絕。

“其實阿郁不只是手上,”蘇棠松開了他,“還有心口,臂膀,肺腑,後背,腿上,數十道疤,王爺也有嗎?”

郁殊雙眸微眯,掩去餘光:“想說什麽?”

蘇棠道:“王爺可是相信,人會重回少年?”

她曾以為,那夜他問她這句話時,是一場夢,現在想來,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發生的。

“……”這一次,郁殊不語。

“你究竟是誰?”

“……”他依舊只望着她。

蘇棠啞聲笑了下,可不知為何,便笑得睫毛都沾了水氣:“王爺,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不等他應,卻自顧自的道了出來,“過去數月,你看着我的眉眼,喚我‘阿姐’時,看的、喚的,究竟是誰?”

喂他藥時,他躺在病榻上望着她的眸;

一口一個“阿姐”喚着,熟悉的如同宮宴那夜偷聽到的他喚秦若依的語調。

“蘇棠!”郁殊蹙眉,容色微白,嗓音含着薄怒。

蘇棠長睫顫了下,飛快眨了眨眸,低下頭去:“抱歉,王爺,”她低語,“是我莽撞了。”

不過是個贗品罷了。

贗品便該有贗品的覺悟,憑什麽覺得自己有和真跡相提并論的資格?

她不問了,阿郁是誰,郁殊又是誰,知道的那麽清楚作甚?

前方早已等了許久的馬車晃動了下,馬匹不耐的低嘶一聲。

蘇棠回過神來,看了眼那緞面的馬車:“馬車尊貴,民女便自行離去了。”

話落,她已繞過他,起身離開。。

頭頂烏雲墜得人心頭倉皇。

蘇棠安靜朝前行着。

她并非傷心,只是覺得可笑,太可笑了!

在今日之前,她以為自己哪怕只是一個影子,可在郁殊心底,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今才知,她高估了自己。

郁殊對她,不過就是像看一場笑話!來了興致,便戲耍玩弄一番,失了興趣便丢在一旁。

她在王府後院待了整整三年,可是那個“少年”醒來時,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

失了生志的“少年”,是為了秦若依,才選擇了活命。

太後省親,所以這個消失三十餘日的“少年”,才會出現在人群之中,目光缱绻目送着秦若依的轎攆離去。

哪怕“少年”曾吻她,曾說“家中有她,有他,還不夠嗎”,曾将白玉簪子交給她說“那是他給她的,只給她的”,可是,在他恢複之後,卻依舊毫不猶豫的棄了她。

她努力報恩、救下那個“少年”,只想當個完完整整的人。

可原來,便是那報恩的數月,都被當成了影子!

他從未信任過她。

那兩萬兩銀票給她,正如施舍,亦是堵住她的口。

太可笑了,怎麽會這麽可笑?

被戲耍一通,竟然還像個傻子一樣問郁殊“阿郁呢”。

恐怕他心底,早已将她嘲笑一通了吧。

身側一陣馬車轱辘聲傳來。

馬夫道:“姑娘,天怕是要下雨了,您上來吧。”

蘇棠置若罔聞,神色平靜朝前走着。

轎窗被人掀開:“蘇棠,上車。”郁殊的聲音傳來。

蘇棠腳步頓了頓,扭頭看着四方轎窗露出來的眉眼,她是否該慶幸,他終于記得她的名字了?

“王爺,阿郁曾問過我一個問題,”她目光定定道,“他問我恨不恨你。”

郁殊臉色驚變。

她那時的回應是“不恨”,她說“不愛一人算哪門子錯”。

蘇棠死死睜大眼睛,已經夠狼狽可笑了,她決不許再在他跟前流一滴淚:“王爺,我那時沒有答錯,我依舊是不恨的,”

她直直看着他,“原來,這種感覺,叫厭惡。”

厭惡被當做影子、替身,厭惡被戲耍。

厭惡,被當成一個笑話!

……

馬車終于消失在官道上。

蘇棠安靜走着,可站在路邊,看着天子腳下的繁華市集,她卻覺得茫然。

好一會兒才轉了方向,朝青山走去。

那馬夫說得沒錯,陰了小半日的天,終于落了雨絲,整個青山都籠罩在一片煙雨朦胧中。

蘇棠站定在孤墳前,看着被雨絲沖刷的濕漉漉的墓碑。

地上的泥土也早已潮濕,她卻毫無顧及的坐了下來。

“爹,女兒今日來,是想告訴你,女兒有錢了,兩萬兩銀票,所以不用擔心往後我如何過活了,”蘇棠歪頭笑了笑,“可我即便有錢,也沒給你帶上好的美酒和點心,你可知為何?”

她伸手,将墓碑上的雨水擦拭了,雖徒勞,但就是樂此不疲:“誰讓你只告訴我,讓我好好活下去,卻沒告訴我……如何好好活?”

“開玩笑的,”蘇棠笑,“下次吧,下次給你買最貴的酒,最上乘的點心來。”

她将頭輕靠在墓碑上,一人也不知絮絮叨叨說了多久。

直到天色暗沉,她方才從山上下來。

春雨雖如絲,卻延綿不絕,身上的衣裳都潮濕一片,發絲也淩亂的緊。

蘇棠低頭朝城郊的院落走着,路上偶爾碰到三兩個披着蓑衣的趕路人,見到她投來奇怪的目光。

她也只當看不到。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終于走到熟悉的市集上。

“蘇姑娘?”一旁,婦人的聲音傳來。

蘇棠茫然轉頭,正瞧見茶棚的老板娘站在茶棚下望着她,身後是氤氲的暈黃燭火,看來格外溫暖。

“怎的這般晚還在外面啊?”老板娘拉着她到茶棚下,順手倒了一杯熱茶塞到她手中。

這市集上,女子抛頭露面本就不多,這條街她和賣馄饨的蘇姑娘離得近,這姑娘雖看着細皮嫩肉,但吃起苦來什麽都不說,時日一長,她也生了幾分歡喜。

“有點事兒耽擱了。”蘇棠扯了扯唇道,手裏的茶暖的燙人,熱氣惹的她意識有些混沌。

“原來如此,”老板娘見她不願多言,再未多問,“對了,今日有人曾來此處問起你來。”

“食客?”

“不是,”老板娘擺手,“看起來是個千金大小姐,自稱姓柳,問你那表弟的事。話說回來,這段時日怎的不見你表弟了?”

蘇棠睫毛顫了顫:“他走了。”

老板娘不解:“去哪兒了?”

“我也不知道,”蘇棠笑,“不過,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

回到街巷口時,漆黑一片。

蘇棠擡腳走進黑暗中,一旁卻多出一道黑影。

她驚的後退半步。

“是我。”沉穩的聲音響起,火折子閃爍了一下,點亮了手中的提燈。

那黑影逐漸顯現,走到她眼前,高大的身形,肩頭上沾了雨水,一片潮濕,此刻正蹙着眉心望着她。

蘇棠頓了頓,而後眯眼笑了笑:“李大哥,你怎會在這兒?”

李阿生未曾回應,只看了她一會兒:“這麽晚回來?”

“是啊,今日有些事,”蘇棠依舊彎着眉眼,“今夜有些冷,我便先回了。”

這話倒也不假,她只覺身子虛軟。

話落,繞過他便欲前行。

“發生什麽事?”李阿生沉聲道。

蘇棠腳步一僵,随後笑道:“沒發生什麽事……”

“蘇棠。”李阿生難得連名帶姓喚她,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聲音緊繃着。

蘇棠睫毛顫了顫,好一會兒笑容逐漸散了去,看着他的臂膀:“李大哥,你的傷還痛嗎?”

李阿生雙眸微詫,垂眸看了眼手臂上包紮的白布:“不痛。”

蘇棠道:“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痛,要說出來。”

那次,在街口,滾燙的馄饨湯灑在手背上時,他這樣說的。

李阿生一怔,凝望着她,天色昏暗,只望見她低垂的頭,以及發髻間那根點綴着紅玉的珠釵。

可下刻,她突然擡起頭來,漆黑之中,她的眸卻如被雨珠洗過,泛着盈盈水色,眼圈紅腫,可臉色卻蒼白如紙:“原來,真的有點兒痛。”

意識越發游離,眼前忽明忽暗。

……

馬車安靜停在街巷外,轎簾被一直蒼白卻修長的手指掀起一角,面色平靜看着街巷內,那一盞提燈下映出來的男女,雙眸微眯着。

在他跟前便死死睜大眼,不肯示半分弱,在旁人跟前,便什麽都能說、盡情示弱嗎?

“王爺可要下去?”馬夫小心低問。

掀起轎簾的手一頓,繼而被人用力放下,“為何要下去?”他垂眸,雙手緊攥,手背青筋突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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