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許是淋了太久的雨,蘇棠當夜便發起熱來。
呼吸都如被刀片劃過喉嚨,渾身像是被火灼燒一般,可骨子裏卻往外鑽着一陣陣寒。
想要起身為自己倒一碗水,可手指卻綿軟無力,最終只倒在床榻上昏沉的睡過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朦朦胧胧間,仿佛走馬觀花一般,重過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幼時父親疼她寵她,甚至恐她受冷落,連續弦都未曾。
從小到大,他什麽都順着她。
唯有一件事——和陸子洵定親。
她最初是不願的,可父親卻一意孤行的應了下來,直至定親前夜,父親走到生悶氣的她的房中,坐在床邊,說了好一番話。
他說:“陸子洵其人,儒雅清斂,行事溫文悲憫。棠棠,蘇家財高便注定無法于權勢裏置身事外。往後,蘇家若無事,爹護你一生順遂。可蘇家若出了事,陸子洵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哪怕親事未成,他也會保你安生。”
後來,父親一語成谶,蘇家倒了。
可她卻再不願見陸子洵,在教坊司待了三十餘日,被郁殊買到靖成王府,當了整整三年的影子。
他靠在她膝上,慵懶望着她的模樣;
長指輕輕撫弄她眉眼的模樣;
百官前擁着她揮斥方遒的模樣……
他們做了許多親密之事,可其實,三年,他卻連她叫什麽都不知。
他受傷昏迷時念的那句“蘇棠”,一遍遍讓她心動的聲音,其實不過是順嘴一說罷了,如喚阿貓阿狗、草木怪石,也只有她當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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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她帶回了“少年”阿郁,最初的确只想報恩的,然而他的那句“家”,卻也真的打動了她。
可原來他不過是像看笑話一樣的戲耍她而已,轉身便能抛在身後,拿銀錢打發。
蘇棠昏昏沉沉着,明明熱的臉頰灼紅,手卻凍的細細顫抖,口幹舌燥。
有一瞬,她竟覺得自己便這樣去了。
若真的如此,見到爹,他也不會生她的氣了——她想好好活着的,可卻沒有力氣啊。
不知昏睡了多久,蘇棠突然覺得自己額頭一只溫涼的手輕輕撫了一下。
“幸好不算燙了……”
蘇棠朝那只手蹭了蹭,溫涼的手心貼在她的額頭,很舒适。
手的主人頓了頓,好一會兒低低喚:“棠丫頭?”
蘇棠意識清醒了些,勉強睜開雙眼,只看見阿婆正站在床邊,眸中掩蓋不住的擔憂。
她怔了下。
“你可算醒了!”阿婆驚喜道,“整整昏睡了四五日,藥都是強灌進去的。”
“……阿婆。”蘇棠作聲,此刻才發覺聲音竟如吞了粗粝一般嘶啞。
阿婆順勢端過床邊的熱水,舀了一勺吹了吹湊到她唇邊:“醒了便好,虛驚一場,你可不知,那大夫說,不是你病去不了,是你不願醒過來,可吓壞咱們了。”
喝過水後,蘇棠喉嚨潤了些:“咱們?”
阿婆擡手指了指隔壁:“最先察覺你生病的,可不是我,”她促狹笑了下,“而是隔壁的阿生啊。阿生素來沉穩,你可是沒瞧見,找我前來照看你時,腳步都慌了,臉也白了……”
蘇棠愣了下,着實想象不到一貫沉穩的李大哥慌亂的模樣。
“上次為你倆說親,阿生還說沒有成親的打算,你也百般推脫,而今……”說到此,阿婆将喝完的水放在桌上,“棠丫頭,你告訴阿婆,你倆何時……”
蘇棠無奈:“阿婆,李大哥人好,你不也是知道的?”
阿婆反問:“那怎得不見他也對我這般好?還有那五方街的孫丫頭也曾托我說給阿生呢,結果面都沒得見着……”
蘇棠怔,想到李大哥沉穩卻進退有度的模樣,那夜雨夜,他在街巷口等着,還有阿婆說他慌亂臉白……
心底陡然一陣驚慌。
“你醒來一事,阿生還不知呢,”阿婆突然想到什麽,站起身,“我去知會他一聲。”
“不用,阿婆,”蘇棠忙道,“李大哥這會兒大抵在市集……”
阿婆擺擺手:“無礙,不麻煩。”話落,人已走了出去。
蘇棠躺回床榻,她不止怕麻煩阿婆,還有……怕麻煩李大哥。
頭頂房梁橫亘,她安靜望着,方才喝了熱水,又蓋着被子,後背生了一層薄汗,神志卻完完全全的清醒了。
夢裏的場景一一浮現,就像将前塵舊事又走了一遭。
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地活。
将該忘的忘了,該舍的舍了。
何必去當個低劣的贗品?不若當個完完整整的人。
院落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蘇棠撐起身子朝門口望去:“李大哥?”她驚訝看着出現的人影。
本以為會傍晚或午時休息時才能見着,未曾想他回來的這般快。
“嗯,”李阿生低應了聲,“醒了?”
“本就沒有什麽大礙。”蘇棠眯眼笑了下,“早便無事了,李大哥若忙的話……”
“不用這麽笑。”李阿生i打斷了她。
蘇棠聲音戛然而止,好一會兒才道:“什麽?”
李阿生也怔住,方才看着她的笑,只覺得令人心酸,可這話卻說不明道不出。
他還記着四日前,走到街口時,并未看見她的身影,心中莫名不安,匆忙折返回來才察覺,她仍穿着昨日的濕衣裳,臉色蒼白近乎透明。
她昏睡着,什麽都不知,只是躺在那兒安安靜靜的流淚。
像是把清醒時候流不出的淚z,一并流光一般。
他去找了阿婆,阿婆為她換了衣裳,找了大夫,開了藥方。
可是後來,大夫說,她的熱退了,是她自個兒不願醒。
她就像固執的沉浸在夢境中的不歸客,一條路走到黑。
所幸,如今醒了過來。
“無事。”最終,李阿生緩聲道。
蘇棠抿了抿唇:“李大哥……”
話未說完,再被打斷。
“……阿生,你回來的這般快作甚。”門外,阿婆的聲音響起,呼吸有些急促,“我這把老骨頭一來一去,可折騰累了。”
李阿生一怔,旋即飛快看了蘇棠一眼,轉眸望向一旁。
蘇棠也朝門口望去,阿婆正走了進來,迎上二人的目光,頓了下而後笑開:“我說呢……”話至一半又住了口,仍揶揄笑着,“方才回來時,我聽聞明個兒十五無宵禁,城中遙河那邊有花燈可看,剛巧棠丫頭大病初愈,去散散心也好,不過夜色深,一個女子怕是不安全,讓阿生跟着你去。”
“不用了,”蘇棠飛快擺手道,“我沒什麽心可散,再者道,李大哥白日忙碌,再耽擱晚上的功夫恐有不便……”
李阿生目光從她的手上一掃而過,擺的這般快,回絕的也如此迅速。
見一貫堅定回絕的李阿生,這次竟靜默不言,阿婆眼睛一亮,未等蘇棠說完一拍手:“那便就這樣說定了。”
再未等蘇棠應聲,她已轉身離開。
蘇棠無奈看着阿婆的身影,好一會兒方才轉過頭來抱歉一笑:“李大哥,抱歉,那日我自己……”
李阿生望着她:“……不耽擱。”
……
十五這日,天色晴朗,便是夜色都帶着幾分舒适的暖意。
遙河邊上早已聚了來客。
樹下胡蝶花燈映着枝丫,在風中微微擺動,遠處畫舫亦懸着幾盞飛魚花燈,輕輕搖曳。
偶有孩童拿着風車、糖人跑過,只留下幾聲歡聲笑語。
橋上也有男女并肩而過。
蘇棠穿着海棠紅雲紋襦裙,青絲僅以一根發帶綁在身後,眯着眼睛遠眺着。
許是病去了,人也想通了,心思竟開闊了許多。
一旁,傳來幾聲啼哭。
蘇棠轉頭看過去,只看見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守着掉在地上的糖葫蘆,淚珠顆顆落下。
她頓了頓,攔下抱着糖葫蘆的攤販,買了一串,遞上前去。
孩童的啼哭戛然而止,怔怔擡頭,臉上還帶着一顆淚珠。
蘇棠笑了笑:“那串髒了,吃這串。”
孩童眼饞的看着她手裏的糖葫蘆,總覺得這串的糖衣更誘人,舔了舔唇,伸出小手将糖葫蘆接了過去:“謝謝姐姐。”
蘇棠搖搖頭,看着孩童咬了一大口,笑意漸深:“好吃嗎?”
孩童重重點頭,聲音含糊:“嗯!”
遠處似有人在喚孩童的名字,孩童對蘇棠招了招手便跑了過去。
蘇棠望着那小小的身影撲到一個女子的懷中,笑了笑便要直起身來,眼前卻多了一串糖葫蘆。
她一愣,擡頭正看見李阿生站在她跟前:“李大哥。”
“我來遲了,”李阿生頓了頓,“這個便做補償。”
“是我來的早了些,”蘇棠笑,今日未曾去街口,她一人在院中待着無趣,便出來走走,低頭看着李阿生手裏的糖葫蘆,“這個……”
李阿生低咳一聲,将糖葫蘆放在她手裏:“方才順手買下的。”
他撒謊了,方才看着她在柳下安慰那孩童時,目光便一直看着那糖葫蘆,她分明是喜歡的。
蘇棠看着手裏糖葫蘆外邊那層晶瑩剔透的糖衣,怔愣了下:“多謝李大哥。”
“嗯。”李阿生随意應了聲,朝遙河上的橋面望去,“去走走?”
“好啊。”蘇棠颔首,最終吃了一口糖葫蘆,糖衣極甜,襯着紅果的酸,剛剛好。
“好吃嗎?”李阿生倏地開口。
蘇棠點點頭:“李大哥若是想吃,到了橋上,我也還你一串……”
李阿生眉目微斂,看着身側嬌小的女子,前幾日卧于病榻,她的臉小了一圈:“蘇棠。”他喚她,難得的嚴肅。
蘇棠轉眸,不解:“嗯?”
李阿生沉吟片刻:“你其實,無須将事情都分得這般清。”
蘇棠怔愣擡頭,望着身邊人,花燈映照下,人的面頰都帶着些紅。
李阿生察覺到她的目光,只飛快垂眸對視一眼,便已移開,隐有些不自在。
可下瞬,他的神色逐漸平靜,目光安靜看向前方正徐徐走來的人。
蘇棠回神,循着他的眼神望過去。
穿着緋色綢緞袍服的男子正緩緩而來,身後跟着幾人。
他面無表情盯着她,雙眸映着萬千花燈的光火,水波流動,夾雜着詭異的華麗,正朝她走來。
郁殊。
蘇棠垂眸,再未多看一眼:“李大哥,咱們走吧。”聲音平靜如無風的湖面,不摻漣漪。
而後,擦肩而過,如視無物。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明天(5號)淩晨上夾子,所以不能零點更新啦~
下一更會在5號晚上11點更新哉~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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