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滿屋子靜的根針落地都能聽得真真切切。

郁殊仍盯着蘇棠的發髻,如絲綢一般的青絲中,墜着如血滴一般晶瑩剔透的紅玉石,輕輕搖晃着。

直到窗外陣陣打鐵聲傳來,郁殊幡然回神,身子僵硬如鐵,懊惱于方才幾乎下意識拉住她的動作,卻又止不住一遍遍回念着長發劃過指間時的柔膩酥麻。

蘇棠不過輕怔片刻,看着他眼中的懊惱與倨傲,不以為意的笑了下:“多謝王爺。”

話落,人已腳步如常走了出去。

她心底明了,眼前人是郁殊,是那個不喜歡她的郁殊。

身後,郁殊盯着她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沉默的疏離。

可她對另一個“他”,卻幾乎每每都是無聲的縱容。

郁殊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胸口如壓着一塊巨石,呼吸都變得沉悶。

下刻猛地朝外走去。

……

今日的天色陰沉沉的,遠處大漠隐隐泛着昏黃。

這幾日怕是要有一場沙暴。

不過,在固永鎮待久了,蘇棠倒是見過幾場沙暴,心态卻也平和。

只是生意比往日要少了許多。

打開酒館大門,一陣風來,便卷入些風沙,蘇棠戴上帷帽,擦拭着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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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此刻,郁殊從樓梯口走了下來,早已換上一襲廣袖緋衣的他大步流星朝門口走去,目光未曾多看,容色陰沉走處酒館。

蘇棠仍擦拭着桌椅,容色如常。

“你那阿弟走了?”易齊從後院走了出來,打着哈欠問道。

蘇棠頭也未擡:“他不是我阿弟。”

“我瞧着也不像,”易齊嘀咕一聲,下刻眼睛晶亮,湊到她跟前,“難不成真是你老相好?讓你一年多前心如死灰跑到大漠來的那人?”

蘇棠擦拭桌椅的手一頓,下刻将麻布塞到他手中:“我同他沒有任何幹系。”

易齊捏了捏麻布:“說話這般難聽,肯定傷得不輕。”

蘇棠睨他一眼:“我以往說錯了。”

“什麽?”

“以前我說,若哪日你死了,定是死于嗜酒,我說錯了,”蘇棠笑了下,“若你死了,定是死在不積口德上。”

易齊沉寂半晌,最終默默閉了口。

不過有句話易齊也許說對了。

郁殊走了。

接連三日未曾出現。

便是客棧四周的侍衛,都消失不見。

蘇棠并未覺到詫異,反倒覺得本該如此。

郁殊是驕傲的,她對他視而不見,他肯在她這兒留下才是見鬼了。

這日,過了午時,酒館內只有三兩酒客,易齊被蘇棠打發到市集買菜面去了,畢竟不知沙暴何時來襲,多備些準沒錯。

約莫未時,酒館內來了一夥人。

為首的穿着駝色的厚重氈服,留着絡腮胡子,人生的不算高大,卻很是雄壯,黝黑的臉上有一道刀疤,臉頰上兩坨紅,手裏拿着一柄寬刀,瞧着便兇神惡煞。

他的身後則跟着四五個小喽啰。

此人名叫次旦,平日裏不學無術,在固永鎮及周遭收些打賞。

雖進過幾次大牢,但出來後便又耍橫無禮。

蘇棠對這些人從來都不願招惹,所幸這些人來,也不過拿兩壇酒罷了。

“老板娘今個兒生意不錯啊!”次旦對蘇棠揮了揮手裏的寬刀,便走到酒架上拿了兩壇酒,“老板娘記賬上便是。”

蘇棠垂眸未曾多言,即便真的入賬,也不見有人前來交錢。

一切本相安無事。

只是次旦出門時,易齊正巧走了進來。

次旦一哼聲:“易掌櫃今個兒沒喝醉?”

易齊也只笑了下。

次旦卻又轉頭盯着他的背影道:“怎麽?還等着那四五年前将你睡了便跑了的齊老板娘啊?”他大笑了兩聲,“指不定她如今在哪個溫柔鄉裏……”

次旦的話沒有說完,易齊轉頭便将手中的白面砸了出去。

白面映着窗外昏黃風沙,在不大的酒館門口飛揚。

次旦被易齊砸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竟讓易齊占了上風。

蘇棠頓了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暴怒的易齊,以往白淨的臉盡是怒火,雙目通紅,如一只獸。

她忙上前去,想要勸解,卻被次旦一手揮開:“滾。”

話落,一腳便踹向易齊的小腹,将他踹倒在地。

蘇棠還欲再勸的動作一頓,看着次旦再次朝易齊走去,又是一腳腳踹向他的後背。

易齊是個心軟的。

平日裏她但凡送酒,當夜即便他喝醉了,也會在竈臺留一碗面。

今年生辰,易齊特意滴酒未沾,說瞧她可憐見的,便勉強陪陪她。

她剛來固永鎮時,其實發着熱的,是易齊熬了藥,嘴硬的說怕她死了,把晦氣過給酒館。

……

易齊……只是嘴賤了些,卻一直在固執的等待着。

蘇棠看着蜷在地上臉色蒼白的易齊。

爹走後,對她好的人不多。

她快步朝那邊走去,路過櫃臺時,将上面的酒壇順手拿了起來。

“啪”的一聲,酒壇碎裂,砸在次旦的後首。

酒水四濺,落在她的身上,滿屋的就像。

不多時,次旦的後首有血汩汩冒了出來,他緩緩轉身,銅環般的眼瞪着蘇棠:“你活膩味了,敢砸我?”

蘇棠頓了下,走到一旁将易齊扶了起來。

剛直起身,肩膀便被人推了一下,不止次旦,身後的喽啰也都走上前來。

次旦摸了摸後首,滿手的血。

許是這血刺激了他,他身子晃了晃,而後揮着寬刀便朝蘇棠快速砍來。

他眼神眩暈,力道虛浮,可架勢仍舊唬人。

蘇棠躲不開,以手臂擋在身前,等着疼痛襲來,心中竟還在想着,這一次,易齊不知欠了她多大的人情。

身前卻一陣好聞的松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蘇棠只覺身子一退,眼前緋色的身影閃過,将她完完全全護在了身後。

寬刀砍在了緋色的寬袖上,一陣悶響,頃刻間便見了血。

郁殊。

蘇棠怔怔立在原處。

次旦一刀砍中,人也虛的朝後退了退,身後有人扶住了他:“頭兒……”

次旦啐了一聲:“又來個找死的。”

門口的高衛神色一凜,便要上前。

“退下。”郁殊突然道,聲色俱厲。

高衛腳步僵在原處,垂眸不敢多言。

郁殊卻看也未看手臂上的傷,只緩步朝次旦走去。

他生的姿容絕豔,尤其笑起來時,眼尾微揚,眉目如妖。身上的緋衣被門外風吹得拂動,墨發微揚,他最終站定在次旦跟前,垂眸俯視着他。

次旦擡頭看着眼前讓人心生詭異的男子,攥了攥寬刀,便要朝他砍去。

郁殊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袖刀,不過側身便避開了他的寬刀,手中袖刀直直削向次旦的手腕,攥着寬刀的手腕被齊齊切下,此刻正不斷冒着鮮血。

次旦高叫一聲。

郁殊蹙眉:“聒噪。”袖刀再次割向次旦的臉,臉頰連帶着絡腮胡,被削下來一片血肉。

次旦連哀嚎都不敢高聲,血肉黏膩,如不斷的細小水柱,往下流着血。

郁殊嫌厭的後退半步,似怕沾上半點血跡。

聽着耳畔的哀嚎,他擡眸朝其他人看去。

衆人抖若篩糠,低着頭不敢多言。

郁殊沉默片刻,将袖刀厭惡地扔到地上,而後看向高衛,手不覺摸了下手腕:“扔出去。”

高衛看着郁殊的動作,立時了然,忙點頭命人将幾人帶了下去。

郁殊仍站在門口,嗅着酒館內的血腥味及酒味,手臂一陣黏膩,他卻也不覺得痛,只是……不敢轉身。

他可以面對千軍萬馬,卻不敢面對身後人的目光。

好一會兒,他終于轉過身去,看着站在那兒的蘇棠。

蘇棠正看着他手臂上的傷口,臉色微白,容色怔忡。

郁殊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不知為何突然想笑,此刻她的反應,是給他的,而非另一個見不得光的“他”。

他張了張嘴,出口卻是一句硬邦邦的:“不疼。”

蘇棠終于擡眸,看着郁殊,張了張嘴,輕聲道:“阿郁?”

方才那個将她溫柔護在懷裏的,不可能是那個不好惹的郁殊。

郁殊神情僵住,容色如死人一般蒼白,墨發披散在身後,眼尾微揚,而後逐漸暈染出一抹赤紅,是那張臉上唯一的顏色,绮麗而豔絕。

她喚的是,阿郁。

她希望是“他”救了她。

那瞬,郁殊只覺心口如被倒了一杯毒酒一般,灼燒的劇痛,正“嗞嗞”地腐蝕着心頭肉,不斷泛着白煙。

痛的他腰背都忍不住佝偻下來。

良久,他容色木然的繞過了她,走上樓梯,進了客房。

客房門關上,外面的一切也都被隔絕在外。

郁殊坐在桌旁,手臂上的血順着往下流淌着,流到指尖,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寂靜無聲。

不知多久,郁殊緊閉雙眸。

那場火災後,他一直能感受到,身子裏住着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是他,卻也不是他。

“他”只會在深夜,在王府後院蘇棠的房中出現。

後來,來到大漠,卻不同了。

“他”不斷的冒出來,掙紮着想要争奪這具身子。

可“他”終究太過弱小,只能夜晚出現。

而他,仍是這具身子的主人。

所以每日醒來的只會是他。

在此刻,郁殊仍能感覺到另一個“他”的存在。

她想要的那個“他”。

第一次,郁殊停下了自己的思緒,安靜蜷縮在意識的角落。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

……

黃昏剛過,風沙漸起,天色還未曾昏暗。

“蘇棠,你還說我終會因不積口德而死,今日卻這般護着我,”易齊扯着鼻青臉腫的臉“猖狂”笑道,“你分明喜歡極了我吧!”

蘇棠手不經意拍向他的傷。

易齊哀嚎一聲,倒是中氣十足。

蘇棠起身走了出去,卻怔怔站在門口,看着另一側緊閉的客房房門。

地上,有幾滴暗色的血珠,濺起小小的血花。

蘇棠只覺得眼睛被那幾滴血花灼的微痛,眨了眨眼,心底隐隐低嘆一聲,便要朝那邊走去。

“吱”的一聲,客房門打開,一人走了出來。

雪白的裏衣,高束的長發,蒼白的容色上嵌着豔麗的眉眼,只是手臂被血染紅,正安靜望着她,而後笑了出來:

“棠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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