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大漠的月圓如玉盤,懸在深黛的夜幕之上,星辰璀璨點綴在其間。

長河邊生了幾攤篝火,也有在盆中燃燒的火苗在風裏晃動。人群熙熙攘攘,男女孩童,歡聲笑語。

今夜的固永鎮,格外熱鬧。

蘇棠和李止戈沿着長河走着,李紹言跑在前方,手裏拿着裝着點心的紙包。

“大哥,姐姐,快點,前面有人在耍火棍!”看到前方熱鬧人群,李紹言越發激動,小臉漲的通紅,說完将點心塞到蘇棠手中,便朝前方跑去。

李止戈看着,擡了擡手,手底下的人匆忙跟了上去。

蘇棠看了眼手中的點心,忍不住笑了下:“到底是孩子。”

“是啊……”李止戈下意識應了一聲,神色卻緊繃着,似在思索着什麽。

“李大哥?”蘇棠不解。

李止戈驀地回神,動了動唇:“蘇棠,我……”

“老板娘?不去比試比試?”一旁,有相熟的酒客見到蘇棠,指着遠處賽馬的男女,出聲笑道。

蘇棠朝那些年輕男女看了一眼,笑應:“我去大抵也只是拖後腿的,不如不去。”

酒客調侃一句:“那多魯今夜怕是傷了心了。”

蘇棠蹙眉,不解關多魯何事,卻也沒再多問,只看向李止戈:“李大哥方才說什麽?”

李止戈頓了下,神色有些怔忡,一言未發。

二人仍順着人群前行着,已能看見前方耍火棍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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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哥,”蘇棠突然作聲,聲音如一縷夜風,平和幽靜,“你心中有家國,有抱負,這是好事。過往那些事兒,便忘了吧。”

李止戈目光僵在遠方河面的一片昏暗上,沉默良久,才終于開口:“這也是你同紹言出來的緣由吧?”

她雖與人為善,卻從來親疏有度。當初與他只是鄰居時,她從未逾矩,後來二人定了親,她也會喂他蜜餞,做些符合他們二人關系之事。

若依她的性子,看見紹言便知他也在,定不會在今夜與他共處,她卻出來了,也許,只是來說開一些事的。

蘇棠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也許吧。”其實,還有她不想理會郁殊,只是沒必要說了。

李止戈看了一眼她,她的側顏柔和美好,可獨獨唇微抿着,是固執的象征。

“我初次見你,只當你是哪家跑出來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千金,”李止戈聲音沉沉如鐘,“甚至曾因此對你生有偏見。”

他生于家族興旺之時,自小備受器重,曾與官家千金有過婚約,本該前途大好,卻在家族落寞之時,家人盡失,廢了姻親。

蘇棠安靜聽着。

李止戈繼續道:“只是我未曾想到,你竟會找我問,豬肉幾錢,”說到此,他笑了下,“我那時仍覺得你堅持不了多久的,卻未曾想,你竟一聲不吭的堅持了下來。”

“蘇棠,我一直自認對你很是了解,可那日,見到你騎馬縱馳的模樣方才知道,原來我終是不了解你的。”二人不知何時已走到河灘之上,周圍人少了許多,腳下是松軟的砂礫。

蘇棠低頭,看着陷入半寸的繡鞋:“李大哥……抱歉。”

李止戈靜默了半晌:“從喜宴選擇離開的是我,蘇棠,你永遠都不用對我抱歉,”他頓了下,“那日之事,時常令我悔恨,所以……蘇棠,雖已心中猜到幾分,我卻仍舊想問……”

他轉過身子,看着她:“你可願随我離開?”

蘇棠神色輕怔,擡眸望着他:“抱歉。”

李止戈沉寂片刻,卻很快朗聲笑了下:“方才才說,你永遠不用對我抱歉……”只是聲音漸低了下來,他站在那兒,俊朗的眉目添了幾分寂寥,“蘇棠,是我欠你的。”

他将她扔在喜宴,從未想過她一人如何面對衆人的目光與風言風語。

他一去不返,獨獨留她承受了一切。

快亥時了。

蘇棠轉頭看向夜空:“亥時會有焰火……”

只是話未說完,眼前一暗。李止戈輕輕擁住了她,還有耳畔一句低低的:“對不起。”

遲來太久的道歉。

蘇棠安靜站在那兒,點心在二人間,散發着香氣。許久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并未多言。

遠處,高衛戰戰兢兢跟在王爺身後,滿眼憂色看向他的手臂,緋衣顏色深,看不出來,可他卻知,那裏定然早已血跡斑斑。

——王爺拿着剜紅果的匕首,親自動的手。

郁殊仍直直看着相擁的男女,想上前,卻又生了怯。

怕她懼怕他,怕她此刻是歡喜的,怕她會跟李止戈走……

高衛試探道:“王爺,您手臂傷了,屬下去叫蘇姑娘?”

郁殊的眸終于動了下,好一會兒突然轉身離去。

不若裝作不知,哪怕自欺欺人了些。

“要放焰火了!”遠處,有人笑道。

蘇棠剛欲松手,身後一人為難的聲音傳來:“蘇姑娘。”

蘇棠身子一僵,忙從李止戈懷中後退一步,轉頭便看見高衛一身黑衣站在那兒,額頭生了一層冷汗:“王爺之前為護蘇姑娘手臂落下的傷,又扯開了,王爺不肯上藥。”

蘇棠聞言頓了下,郁殊手臂的傷是她看着轉好的:“怎麽會突然扯開?”

“屬下不知,”高衛低頭,硬着頭皮道,“屬下還請蘇姑娘前去看看。”

李止戈看着高衛,許久垂眸:“去吧。”他輕道。

“李大哥……”

“不用抱歉。”李止戈打斷了她,“軍營尚有事,我接了紹言也要回了。”

蘇棠點點頭,郁殊的手臂到底是因她所傷,想了想便随高衛離去了。

李止戈仍立在河灘之上,在她轉身的瞬間,頭頂焰火盛放開來,滿夜空的華彩。

只是可惜,二人終未能一塊賞一次焰火。

他沒有郁殊的狠絕,對旁人狠,對自己更甚。

……

酒館今夜空蕩寂寥,連易齊都不知去了何處。

蘇棠随高衛到了客房,高衛便住了腳步。她一人推開房門。

房中沒有點蠟,漆黑一片,隐約映着窗外的細微亮光,方才能看見桌椅床榻。

好一會兒蘇棠的雙眸才終于适應了黑暗,床榻上,一人背對着她蜷縮在那兒,一言不發,卻充斥着死氣沉沉。

“郁殊?”蘇棠低作聲。

那背影僵了下,并未起身,也未曾回頭。

蘇棠道:“高衛說你手臂受了傷,還未曾上藥……”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陣冷硬聲打斷:“你管本王是死是活?”

嗓音低啞,無一絲波瀾。

蘇棠站在床榻邊,只覺腦中一陣嗡鳴,似乎以往那自作多情的感覺又來了,她滿心歡喜的等待,等到的是一個個空歡喜。

她看了眼床上的黑影,半步未停轉身朝門口走去。

身後卻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蘇棠的手方才打開房門,便被身後一只蒼白修長的手“砰”的一聲關上了,那只手的指間,還染着暗色的血跡。

蘇棠看着那只手,一言未發。

“……別走,”郁殊的聲音緊繃而沙啞,停頓片刻又補充道,“棠棠。”只是這二字僵硬的如從唇齒中擠出一般。

蘇棠仍舊靜默。

那只蒼白的手卻慢慢從門上滑了下去,遲疑片刻,輕輕牽着她的手,将她牽到床榻邊。

“我受傷了,棠棠。”他低聲道。

蘇棠看了眼他牽着自己的手,又擡眸看向郁殊的眼睛。

郁殊避開了她的注視。

沉默片刻,蘇棠從袖口将火折子拿了出來,點上床榻旁的燭火,又拿出藥膏,抓着他的手背,掀開寬袖。

郁殊手一顫,一言未發。

蘇棠只覺手下黏膩,疑惑垂眸,燭火下,他的手背上一片蹭去皮肉的灼紅,觸目驚心。

“怎麽回事?”

郁殊看向一旁,聲音帶着刻意的軟語,有些僵硬:“只是燙到了。”

蘇棠盯着那傷看了片刻,終避開了他的手背,掀開袖口,露出手臂的傷,果真扯開了,流了不少血。

她安靜将血跡擦拭幹淨,熟門熟路的上藥。長睫的陰影垂落在眼睑上,時不時抖動一下,小巧的鼻尖下朱唇微抿着,臉畔一縷碎發垂落,輕輕搖晃。

專注的令人心中不安。

郁殊怔怔看着她,是他卑鄙了。

他不是“阿郁”,卻冒充了“他”。

可他沒有辦法留住她了。

如今,看着她此刻的認真,心裏卻越發難受。

這不是給他的,是他偷來的關心。

“蘇棠。”郁殊突然開口。

蘇棠上藥的手一頓,輕應一聲:“嗯。”

郁殊沉寂半晌,張了張嘴,艱澀道:“我不是‘阿郁’。”

話落,他側開眸,等着她離自己而去。

蘇棠卻繼續處理着他手背上的灼傷,好久才又應了一聲:“我知道。”

郁殊心口一顫,莫名的驚懼,聲音越發的嘶啞:“你如何知道……”

蘇棠将他手背的灼傷處理好,看了眼他的手:“方才你牽我的手時,遲疑了。”

若是阿郁,只會毫無顧忌的抓着她的手。

郁殊容色怔愣,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那你為何留下?”

蘇棠将藥膏瓷瓶蓋好:“那日是你救了我,你的傷也是因我而起。”

話落,她起身便欲離去。

“蘇棠!”郁殊再次作聲。

蘇棠腳步頓在了門口。

“我手背的傷……”郁殊聲音低啞,卻怎麽也說不下去了。

他身上那麽多傷,卻從未用它們讨人可憐過。

他更怕……在李止戈懷中拿着點心的她,早已不需要他做的并不精致的糖葫蘆了。

久等不到回應,蘇棠終打開門走了出去。

未曾想迎面便看見高衛手捧着膳盤走了過來,膳盤上放着幾串糖葫蘆,晶瑩剔透的糖衣有些粗糙,裹着鮮紅的紅果,于客房外懸着的提燈映照下,散着誘人的光澤。

高衛見到她,滿眼詫異:“蘇姑娘?”

蘇棠不語,只看着那些糖葫蘆。

“這……是王爺做的,”高衛幹巴巴解釋,“做給蘇姑娘……”

高衛的話斷在嘴邊。

蘇棠拿起一串糖葫蘆轉身走進客房。

郁殊仍維持着方才的動作,僵坐在床榻旁,聞聲猛地擡頭。

“手背上的傷,是因為做這個?”蘇棠将糖葫蘆拿起,直直問道。

郁殊神色微滞。

蘇棠卻又道:“郁殊,你喜歡我?”

郁殊的容色陡然蒼白如紙,只望着她,卻說不出話來。

蘇棠等到意料中的答案,心逐漸放了下來,平靜道:“我知道了。”

下刻,将糖葫蘆放在桌上,未等郁殊反應,人已走了出去。

高衛只看見眼前紅影一閃,人已不見了蹤跡。

……

今夜的酒館,很是空寂。

蘇棠安靜走下樓梯,準備打烊。

途經後院時,腳步卻一頓。

——易齊今夜始終未曾出現。

易齊的住處,在後院僅有的院落,此刻漆黑一片。

可他卻說過,自己不會去月神節的。

蘇棠疑惑蹙眉,起身走到後院,易齊果真沒在房中。

只是,後院處的一扇房門半掩着,裏面一片漆黑,隐隐聽見些許動靜。

蘇棠怔愣片刻,那門上原本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鎖,易齊說這兒的銅鑰被帶走了,他也打不開。

如今,倒是第一次見它開着。

蘇棠仔細停了下,只聽見裏面傳來細微的飲酒聲。

她摸出火折子,走到門口輕喚了聲:“易齊?”

裏面的飲酒聲頓住,片刻後複又響起。

蘇棠卻已确定裏面的人正是易齊,緩緩将火折子點亮,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屋子并不大,只有一張四方桌,兩個長凳,桌上放着兩個酒壇。易齊正坐在桌旁,抱着一個酒壇狂飲。

見到亮光,易齊朝她看了過來,眯了眯眼笑道:“偷喝你的酒了。”

“嗯。”蘇棠低應一聲,“給我銀子便好。”

“你這女人,當真小氣的緊。”易齊冷哼一聲,又灌了一口酒,“怎的回來了?”

“你呢?”蘇棠走到他跟前。

易齊拿着酒壇的手一頓:“我什麽?”

“我聽蓉妹說,你以往姓易名棋,棋是琴棋書畫的棋。”

易齊本随意的神色緊繃了下,而後大剌剌道:“我還聽說你和酒館那個郁殊有一腿呢。”

蘇棠怔了下,坐在長凳上:“我和郁殊有四條腿。說說以前那個齊老板娘的事兒吧,易齊。”

易齊沉默了下來。

就在蘇棠以為他不會說時,他突然道:“我本是才高八鬥,棋藝精湛……”

蘇棠笑,他誇起自己來,倒從不吝啬。

“月神節那日,我來到此處,宿在這裏,見到了這兒的老板娘,她穿着件單薄的紅紗衣,和過往所有人肆意調笑,毫無規矩禮法,不知男女之妨……”易齊皺了皺眉,“她肩上有一道傷,她說是被她心愛之人刺的。”

“她說,她一直在等那個人,等了很久。”易齊喝了一大口酒,“我問她,他傷了你,你為何要等他?她說,因為她一直留着當初的那把劍,她要親自将那把劍刺到傷她的那人肩上。”

“我在酒館待了一年,她等了一年。第二年的月神節,我們喝醉了,春宵一刻,”易齊笑了下,“第二日醒來,她告訴我,她等的人來了,只是忘了她。所以她要離開了。”

“哦,對了,”易齊突然想到什麽,“她臨走還給了我一劍!分明是她睡了我!”

“我便在這兒等着,等她回來,定把我受的都還給她!”

蘇棠問道:“那一劍還是那一睡?”

“自然是……”易齊的聲音戛然而止,瞪了她一眼,仰頭倒了一口酒,“你呢?我今日傍晚還瞧見有人在後廚忙活。”

蘇棠垂眸:“所以我親自将念想斬斷了。”

當一個人開始想得到時,便是災難的開始。

她曾經深受其害。

易齊皺眉:“什麽?”

蘇棠卻笑了笑,再未多言。

易齊仍舊飲着酒,她便坐在對面,二人各想各的,互不幹擾。

只是當酒壇空了,易齊靠在桌上,一片死寂後,他突然低低喚道:“齊煙。”

……

易齊真正醉倒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外面風聲怒號,還夾雜着物件被風吹的東倒西歪的聲響。

大漠的夜很冷,有好些人喝醉了,倒在這樣的夜裏,便再沒起來。

蘇棠推了推易齊,見他還有意識,便攙着他朝他的房中走去。

将他扔在房裏,蘇棠方才轉身朝酒館走去。

只是在看到酒館內一片狼藉時,腳步頓住。

她半夜聽見風吹的什麽東倒西歪,只是風聲太盛,聽不真切,卻沒想到,遭殃的竟然是自個兒的酒館。

可她昨夜分明關了酒館大門。

蘇棠歪腰便要将幾張倒地的八仙桌扶起來,只是還沒等扶起,酒館大門被人撞開,高衛站在那兒,明明是帶着幾分寒的天色,他竟生了一腦門子的汗,直直看着她:“找到了……”

蘇棠不解。

下刻一襲緋衣出現在門口,手背上包紮好的布巾此刻早已歪七扭八,墨發淩亂,眉目驚惶。

待看到她時,那慌亂才終于逐漸定了下來。

“蘇棠。”郁殊的聲音嘶啞的厲害。

蘇棠看了眼高衛:“怎麽?”

郁殊卻突然繞過她朝樓上走去,待下來,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蘆,不由分說塞到她手中,而後将她擁入懷裏。

蘇棠皺眉,剛要掙脫,卻聽見耳邊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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