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衛钊

魏昭有個師兄,名叫公良至。

說是師兄,卻不像別家宗門那樣彼此恭敬有禮。公良至比魏昭早一年入谷,年紀和他相同,兩人見面時都是七歲。師傅大半時間都在閉關,大師兄二師姐在他倆上山時早已築基,陸掌門的滄浪峰上只有他倆年齡相仿,一來二去,沒大沒小,成了頂要好的朋友。

要讓魏昭說公良至的事,他能噼裏啪啦說一天不帶停。不過這些事,半點都沒被記在那本《捕龍印》上。

書上的公良至是個愛崗敬業的門派長老,棒打鴛鴦的老古板,有和沒有差不多的主角師傅、女主她爹。他的戲份比魏昭這個大魔頭還少,比較重要的只有一場:運起門派大陣狙殺已經化身魔龍的大反派魏昭,功敗垂成,被破了陣的魔龍吃了。

魏昭眨了眨眼睛,籲了口氣,把體內躍躍欲試的魔氣又壓了回去。他手忙腳亂地把龍鱗放回匣子裏,警惕地看着公良至,剛才那一小會兒愣怔也能被當做被陌生修士吓到的驚訝。

“龍鱗?”他一派天真地問,“很稀罕嗎?”

“自兩百多年前屠龍之戰後,這世上已經沒有真龍了。”公良至答道,“真龍身上每一個部件,都能讓修道者趨之若鹜。”

“這倒是。”魏昭點頭道,“我還當仙長們都清心寡欲,沒想到神仙也會搶我東西!”

“當不得神仙二字。”公良至搖了搖頭,“還在人間,難免欲壑難填。此處亦非久留之地……”

“你也要搶我?”魏昭皺眉道。

“貧道不缺龍鱗。”公良至神色淡淡地說,“只是你懷璧其罪,要是不想個法子藏起來,只怕今日之事沒完沒了。倘若小兄弟信我,便再随我走一程吧。”

魏昭上下打量公良至,片刻後露出個笑容來。“我看道長像個好人。”他點頭道,“道長怎麽稱呼?”

“貧道公良至。”公良至答道,手下不停,已經開始布第二個小陣。

魏昭嘴上麻利地叫了聲“公良至道長”,歪着頭去看布陣。他以前被公良至的陣法帶着逃命過好幾次,只覺得對方布陣的手法變得更加谙熟簡練,所用的真氣卻不見得比以前強多少。“道心破碎,再無進異”,這話在他腦中盤旋,結出個大大的謎團。

《捕龍印》開場的公良至已是元嬰真君,從未提過道心破碎之事。一個幾百年後面不改色地企圖手刃總角之交的元嬰真君,魏昭以為,就是自己在他面前墜入玄冰淵也不該讓他道心破碎,更別說死了個凡人。

他們好得像一個人的時候,魏昭可沒聽說過什麽凡人女人。

他這麽自顧自想着,嘴巴和腳下半點沒耽誤,該套近乎套近乎,該入陣入陣。這一晚他看公良至布了七八個陣法,他們兜兜轉轉跑出去上千裏地,待天色将明,追兵已經一個不落地被甩掉了。

“多謝道長!”魏昭對公良至行了個游俠禮,“多虧道長仗義出手,我才沒被那些人搶了呢!”

公良至忙了一晚上,真氣和陣材耗空大半,面上倒看不出多少倦色。他颔首還禮,說:“貧道雖能帶你脫身,但這并非長久之計。龍鱗對凡人無用,小兄弟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将它賣給仙門,換取一份可用的東西。”

公良至所言不差,一個凡人游俠拿着一片龍鱗,宛若三歲小兒持金過鬧市。他還沒說另一消息,近日斷空真人的遺府出世,眼看再過一個月便會自行開放。各大門派飛快地召集好了弟子,卻發現要有一縷龍氣在手才能靠近遺府。得到消息的修真者到處找真龍遺蛻,便是古早煉制壞了的雞肋法器,只要有龍身上的一個部件,便能賣出天價。

他不說,魏昭卻清楚。無他,讓斷空真人遺府提前出世的,正是他本人。

要是沒公良至橫插一手,魏昭也自有脫身的辦法。這一晚被龍氣引來的修士大半只有練氣修為,便是枯榮道的妖女和雷音寺那位用降魔杵的僧人也不過築基巅峰,不足為慮。拿着龍鱗的游俠會在這一夜帶來腥風血雨,第二日便與龍鱗一起不知所蹤,種種證據指向淩霄閣,淩霄閣的人卻會以為是乾天谷得了利。

北有淩霄閣,南有乾天谷,兩大頂尖宗門一南一北稱霸已久,淩霄閣不會容忍別人得了便宜自己背鍋,乾天谷也不會咽下被肆意質疑的氣。兩者雖不會因一片龍鱗起多大争端,但龃龉已經埋下了。稍後斷空真人的遺府開啓,魔修鬼召的行跡再現,如此種種環環相扣,由不得修士們以和為貴。他們要是真的清心寡欲,哪來現在的魏昭呢?魏昭早已做好準備,要讓這世間欠了他的、将要欠他的,全部連本帶利還回來。

只是沒想到,計劃裏遠被排在後面的公良至冷不丁跑到了棋盤正中。魏昭思來想去,還是舍不得把自投羅網的魚扔出去。

“道長說讓我賣給仙門,”魏昭擺出一副猶豫的樣子來,“他們會不會要我說出龍鱗的來歷?”

“你照實說即可。”公良至說,“寶物投懷之事也并非毫無先例。”

“可是,可是……”魏昭支吾道,“他們要是讓我再給演示一次寶物投懷,我哪兒去表演啊?”

“哪裏有這種事?”公良至啼笑皆非道。

“真的有!”魏昭煞有其事地說,“我見過一名商人從地下挖出一盒古錢,把它獻給了縣官,縣官卻覺得商人運道都好,天天押着他再挖一盒古錢出來呢!”

“那是縣官貪心作祟,敲詐勒索。”

“修道的也沒見多不貪心呀!你看這兒,都給他們劃破了!”魏昭扒拉着領口,梗着脖子給公良至看,“而且我也不記得從哪裏得到龍鱗的,那些惡道士要是給我,嗯,給我搜魂,把我魂靈兒搜壞了,我找誰哭去呀?”

公良至往他領口一看,只見那兒只有小拇指長一條傷痕,不由在心中啧啧稱奇,覺得這人真是好大的運氣,在圍攻下居然只擦破點皮。他聽游俠說得越來越離譜,失笑道:“搜人魂魄乃是魔修行徑,非得元嬰以上的魔頭才能施行。你若真放心不下,貧道倒也可以給你當個掮客,替你轉賣龍鱗,昭告天下,也省得有修士再來纏着你。”

“真的?多謝了!”魏昭一臉的感激,又露出幾分好奇,“道長為何要幫我呢?你說不要龍鱗,就是你要,直接從我手裏搶,我也打不過你。”

“不忍見無辜之人被殃及罷了。”公良至說,“小兄弟想用龍鱗換什麽?”

“龍鱗能換什麽?”魏昭問。

“一月之內出手,能換上百上品靈石,可能更高,還能換中品法器……”公良至頓了頓,“只是你沒有真氣在身,縱使有法寶在手也無法催發。你可以求錢財,豪宅,兵器,延壽丹藥,寶馬美人,皆會有人願意奉上。”

“可我要這些幹嘛?”魏昭搔了搔頭,“寶馬美人不過一抔黃土,錢財豪宅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與其靠着丹藥活上百年,不如仗劍行遍天下,蕩平人間不平事,這才不枉此生。哎,我想修仙,行嗎?”

“可以。你要想入哪個宗門,就去哪個宗門交換。”

“我就是個凡人游俠,哪個宗門都不熟。”游俠誠懇道,“道長,我能拜你為師嗎?”

“貧道修為淺薄,并無收徒資格。”公良至搖頭道,“你可以拜入淩霄閣,淩霄閣劍典天下無雙,劍修快意恩仇。”

“我昨晚就遇見了淩霄閣的劍修,不見得有多行俠仗義啊。”游俠撇了撇嘴。

“西方雷音寺也是四大宗門之一,雷音經斬妖除魔,破邪第一。”

“寺?那不是和尚廟嗎,我還想留着頭發吃肉呢!”游俠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聽說西邊和尚廟,東邊尼姑庵,哪兒我都不想去。何況,誰知道他們是好是壞?淩霄閣的劍修名頭這麽大,不也搶東西搶得這麽溜嗎?”

“西邊雷音寺,東邊水月觀,水月觀修心養氣,道姑居多,‘尼姑庵’只是以訛傳訛。”公良至說,“你若都不滿意,也不怕路途遙遠,還可南下去瑞國境內找乾天谷,乾天谷是貧道師門。”

“那我就更該拜你為師啦!”魏昭理所當然道,“乾天谷遠在天邊,道長你卻近在眼前呀。”

說罷也不等人說話,魏昭掏出裝了龍鱗的匣子,硬是往公良至懷裏塞。“我也不求道長把我教成個多了不起的修士,只要入道就好。”他央求道,“我聽說大門大派只收孩童,再不然就是入了道的散修,我今年都十九了,再不學可晚啦。”

公良至被他胡攪蠻纏得沒法子,嘆了口氣,接過一直往他道袍裏戳的匣子。魏昭頓時喜笑顏開,叫着師傅就要往下拜,被公良至托着手肘,怎麽也拜不下去了。

“貧道當不得你師傅,你我平輩相交就好。”公良至斟酌道,“我尚有要事,只能教你三個月。三個月後你若還未入道,貧道便送你去乾天谷外門,如何?”

“好好好!”游俠疊聲道,笑得好似對入道之難一無所知。

公良至收起了匣子,伸出手來給游俠摸骨。他這兒捏捏那裏摸摸,游俠倒是一臉坦然地伸着脖子,眯起眼睛,像條被摸得吐舌頭的大狗。公良至覺得有些好笑,不知自己會鬼使神差地接下這個爛攤子,是因為這年輕人胡攪蠻纏的發言,還是他年輕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十九歲,嘿,多好的歲數。公良至再見不得池魚堂燕,年少而亡。

他心下一動,猛地發現自己的思緒飄遠了。那一縷心神飄向了某個舊傷,平時已無感應,偶爾碰到了卻還一抽一抽地疼。公良至連忙把思緒轉回來,為掩飾這點走神,他問道:“是貧道無禮了,小兄弟如何稱呼?”

“魏昭。”

摸骨的手慢了半拍,魏昭故意等了一等,才繼續道:“除魔衛道的衛,從刀從金的钊,衛钊。”

他睜開眼睛,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定定打量着公良至。他想把故友皮下的東西都刨出來,看看這人對死去的發小有沒有懷念,有沒有愧疚。可惜魏昭身上的惡念只能讀惡念,其他情緒一概不知。而公良至的臉依然端莊平和,眼皮一顫,再無下文。

“好名字。”公良至神色如常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魏昭:砍號重來的我開了倆馬甲,掉一個還有一個,愛我你怕了嗎?

被鬼召(半個魏昭)+禾(吃的)+女(女兒)+日(咳)=搶救回來的魏昭 這個腦洞笑死了哈哈哈哈,好有道理,竟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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