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山村
公良至與魏昭二人沒了馬,只能一腳深一腳淺地跟着村人走回去。
好在重要的物件都在芥子袋裏,跑掉的馬也沒帶走什麽必不可缺的東西。公良至掐了個訣,将魏昭手裏半人高的木桶收回了芥子袋,村人看着這一幕,臉上的神情更加拘謹。
公良至卻像沒看到他們的态度改變似的,一路上都與剛才的交涉人攀談。他語氣平和親切,問的又只是些山野風貌、莊稼野味的事,不多時就讓那位繃着臉的村人口風松動了不少。待走過半路,只有腳步聲的隊伍熱鬧起來,走在他周圍的幾個人也參與進了交談裏。
他們走了一陣,前方出現了一個村子,一片茅屋在燈火中露出不太清晰的輪廓。有幾個人在村口翹首以盼,為回來的隊伍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隊伍裏有人快步跑過去,湊到一名老者耳邊低語了些什麽。老者臉色數變,驚疑不定地看了公良至和魏昭幾眼,小步迎了上來。
“老朽王家村村長王得貴,”他向公良至拱了拱手,“今日勞煩道長走了這一遭,實在是慚愧,慚愧啊!”
“貧道才應當抱歉。”公良至回道,“我這徒兒不懂事,不慎壞了貴村石碑。敢問貧道該如何補償?”
村長撚着胡子搖頭,露出副為難的神情。他嘆了口氣,說:“唉,這就說來話長了。我村依靠鎮村石碑,在此安居樂業數百年,其中的隐情實在不能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道長願意幫忙那是再好不過……”
說到這裏,村長看向公良至,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腦袋。“看老朽這眼力!”他慚愧道,“兩位想必已經十分疲憊,天色已晚,今天就先安頓下來,明日再說吧。”
他向人群中喚了聲“三郎”,一個半大的孩子脆生生應了一聲,鑽出來站到他們面前。村長吩咐他帶兩位客人去客房,他重重點了點頭,走到前面帶起路來。
這天天氣不佳,白天雲密密層層地擋着太陽,如今也沒有月亮和星星能照着路。鄉野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屋子裏沒點着燈,招待客人的客房在村子深處,越走越暗,光源只剩下三郎手中那個火把。魏昭回頭一看,那片送他們進村子的火把還停在村口,拿火把的人聚在那裏,依稀能望見他們朝向這裏的臉。
再拐過兩間房子就到了客房,三郎走進屋中,點起了桌上一盞油燈。昏暗的光照亮了房間裏的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屋子出人意料地還算不錯,沒有那種常年空置的黴味兒。
“這樣偏僻的地方竟有專門的客房,”公良至環顧房間,“往日時常有客人會來你們村中嗎?”
“王家村最好客。”三郎答道,“阿爺說就算三年五載沒有客人,客房也要打掃得幹幹淨淨才行,不能怠慢了稀客。”
“有心了。”公良至贊道。
三郎收拾了一陣,擎着火把離開了。離開前他還說他就住在隔壁屋子裏,讓他們盡可以找他,不必客氣。
房間裏只剩下他們二人。
“你一路上一言不發,是在想什麽?”公良至開口道。
魏昭“啊”了一聲,像是剛被驚醒。他不好意思地說:“今日才知道道長如此擅長聊天,在下自愧不如啊。”
公良至無言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對他抓重點的能力甘拜下風。魏昭幹笑一聲,東看西看,大驚小怪道:“啊呀,床竟只有一張!看來今天道長得和我擠一擠啦。”
“貧道打坐即可。”公良至說,“你先泡了今日的鍛體湯。”
于是魏昭再次拾掇出一份鍛體湯,泡了進去。
他剛才答的也不是謊話,魏昭認識公良至那麽多年,今日才知道公良至居然能如此健談,還是跟一群凡人。這事兒比這村子有意思多了,魏昭往日一直知道,公良至其實和他一樣,骨子裏有幾分傲氣。
人們說起乾天谷的天之驕子,第一便會提到魏昭。魏昭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性格十分張揚。有他這個惹眼的家夥對照着,人們時常忘了,比他低調許多的公良至也是十九歲築基的天縱之才。
人中龍鳳,哪會全無傲氣呢。
年輕時的公良至也傲得很,驕傲得相當隐秘,只顯出一副一心向道的冷淡模樣。絕大多數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不會把一點時間精力浪費在他們身上,大部分交涉的事都是魏昭來做的——魏昭此人精力旺盛,随心所欲,倒是很樂意随便與貓貓狗狗聊上幾句。
魏昭在浴桶裏睜開眼睛,看着不遠處閉目靜坐的公良至。十年不見,公良至的輪廓成熟了幾分(鑒于修真者的外貌本該在築基後再無變化,這可不是什麽好事),眉目柔和,笑容和煦,端得是君子如玉。時光如刀,也不知這些年裏發生了什麽,竟把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磨成了這樣。
奇哉怪哉,魏昭還以為未來将切他如切瓜的公良至會變得更不近人情呢,怎麽反而變軟和了?不過話說回來,十年就能讓冰刀變溫水,幾百年自然也可能讓溫水變冰川,光陰無情不外如此。
或許感覺到了魏昭的目光,公良至睜開了眼睛。不等他說話,魏昭率先開口道:“道長就這麽守着我,會不會耽誤修行?”
“你怎麽知道貧道沒在修行?”公良至說。
“我聽說修行都要在僻靜處呆着,”魏昭說,“道長帶着我,在這俗世裏奔波,沒法修行可糟了。”
他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好像真在為此擔憂似的。
“無妨……”公良至說,“紅塵當中亦可修煉,此為修心。”
魏昭對公良至刮目相看,心中還生出一點淡淡的惆悵。他想公良至你這厮行啊,幾年不見,用截頭去尾的真話撒謊的本事爐火純青,随随便便就能信手拈來。
修心?修心那幾年,他們可是一塊過的。
幼童上了乾天谷,到練氣五層前不得下山,而練氣五層後會下山歷練一年。一年歷練後回山,由師長測試,看這人适合修有情道還是無情道,後者直接回山閉關修煉,前者在山下歷練,入紅塵而不染紅塵,是為修心。
魏昭突破練氣五層那年,硬生生壓了一個月修為,等公良至突破後一起下了山。他下山前就知道自己只适合修有情道,結果果然如此。魏昭一到山下就如魚得水,只覺得乾天谷外的天地無一不好,念頭無比通達,所慮者唯公良至而已。
公良至是個孤兒,從沒提過被師傅帶上山前過得如何。管事給他吃什麽他就吃什麽,給他穿什麽他就穿什麽,沒什麽特別中意的東西,好像也什麽都不讨厭。有一次陸掌門與水月觀的傅真人下棋,傅真人不慎将法器煉心盒打翻在了公良至腳下,公良至居然在那能引出心中恐懼之物的法器前面不改色,安安靜靜地将之撿了起來。傅真人撫掌大笑,說此子若修無情道,必定前程似錦。陸真人笑而不語,頗為自得。
他們是高興了,魏昭可一點都不高興。要是公良至修去修無情道,魏昭怎麽辦?他不敢想象公良至天天閉關不理他的情景,連修心途中沒有公良至為伴的場景都不願去想。那一年的歷練裏,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讓公良至喜歡上什麽東西,只求小夥伴心有牽挂,別看破紅塵閉死關去。
他們斬妖除魔,懲惡揚善,吃遍各處美食,踏遍山河美景。他們曾并肩作戰,從積年魔修手中死裏逃生;也曾彼此切磋幾天幾夜,直到真氣耗盡,兩個人四仰八叉睡死在野地上,都懶得拿個墊子出來。乾天谷雙壁漸漸闖出了名頭,他們的修為和經驗與日俱增,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了回山之日。
魏昭變得越來越不安,又不想直接和公良至說出他的擔心。他知道要是自己說了,公良至多半會為了他選修有情道,對他倆而言在測試中改變最終結果并不太難。可要是讓公良至選了不适合自身的道路,道心難以圓滿,等同于阻他道途,魏昭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摯友身上。他只好自己暗自着急,然後病急亂投醫,信了個極其愚蠢的傳說。
他們當時路過梁國,正值梁國的花朝節。傳說能在花朝節采到最美的一朵花的人能得花仙祝福,得以一生有情。想也知道,這又是個情侶乞求白頭偕老的傳說,但當初的愣頭青魏昭只聽到了“有情”。有情好啊!要的不就是有情嗎?他想也不想,軟磨硬泡拉上公良至,嘴上說着要去蜂王谷偷蜂王漿,其實是沖着那兒的花去的。
蜂王谷的花極其美麗,沒凡人敢采,因為谷中遍布的不是普通野蜂,其中的蜂後更是實打實的練氣九層妖獸。魏昭和公良至收拾好裝備,躊躇滿志地沖進了蜂王谷,打算避開蜂後搶一票就走。魏昭挑了其中最大最美的一朵花,他的眼光好過了頭,和蜂後看中了同一朵。
結果可以想象。
他們抱頭鼠竄出幾百裏,公良至用光了陣圖,沒時間再畫,兩人只能踩着魏昭的飛劍玩命跑路,被追打得像兩條狗。各種驚險不足為外人道,魏昭硬是臨陣突破,拼着被蟄成豬頭也要搶蜂後的花。最後他們在這一天的午夜成功逃脫,魏昭趕緊掏兜,想在這一天結束前把花送出去。
他被蟄成豬蹄的手掏了又掏,越掏臉色越煞白。他的芥子袋不見蹤跡,當然包括了裏面的花。
“無妨,蜂王漿在我這裏。”公良至安慰道。
遠處鐘聲已響,花朝節結束了。魏昭欲哭無淚,只覺得今天一天都喂了狗。
公良至在他身後笑起來,呼吸吹得他耳朵發癢——魏昭的真氣還夠讓飛劍平穩降落,公良至卻已經連穩住自己的真氣都沒有,只好抱着飛劍駕駛者的腰。魏昭有點想回頭看看他,轉了一半想起自己英俊潇灑的臉現在是個豬頭,于是又轉了回去。
“放心,阿昭。”公良至說,“我修不了無情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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