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人心

第三日,三郎領着公良至出去了。

公良至既然答應了助王家村一臂之力,就要做出個樣子來。他之前說自己善于看風水,三郎便央求他看看王家村的風水,好想出辦法來破解劫數。公良至自然滿口應下,一大早就跟着三郎出了門。

王家村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順着七拐八拐的小道走遍山村頗需要一點功夫。公良至邊走邊往灑出亂七八糟的小物件,時不時還停下來一陣,走到角落裏挖個坑刨個土,嘴上振振有詞,一副野道士的做派。三郎也不嫌他拖沓,只帶着他走街串巷。周圍的房屋看着都挺像,外鄉人在這巷子裏多走幾遍,鐵定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我昨日就想問了,”公良至指着不遠處田地裏幹活的人,“村中這麽多白子?”

田地裏勞作着一個須發皆白的男人,神情木讷,手腳不停地幹着活;相鄰的道路上有一頭白毛的漢子挑水經過,一個村婦走在他前面;不遠處的房子旁邊,另一個白子手拿錘子,“當當”地給破了口的窗敲釘子。

“沒法子的事。”三郎說,“邪祟不走,王家村就老有白子,有時附近的山村也會生出癡傻的白子來。”

“他們頭腦不清,倒是能幹活嗎?”公良至看着那個錘釘子的白子,他的胳膊細瘦,拿着錘子都嫌吃力,有個老頭盯着他看,砸歪了就拿藤條抽過去。

“教一教總能教會。”三郎說,順着公良至的目光看過去,呆了呆,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他有些羞赧地撓了撓頭,說:“白子特別傻,有些還瘋得要打人,我們這種小地方,養個傻子總不能供着……別的村都把白子趕出來,我們倒收留了好多呢!阿爺心善,不把這些白子趕走,讓他們幹活,給他們一口飯吃。”

“善哉。”公良至說。

他們繼續前行,到了一個路口,公良至停了下來,沒跟着三郎左拐,反而伸手指指右邊,口稱那邊沒有走過。三郎沒想到公良至記得路,不太情願地往右邊的路上邁步。沒多時,公良至忽然停在了一間窩棚前,擡腳就要往裏走。

“哎,道長!道長!”三郎一把抓住了公良至的手,叫道,“您怎麽能直接往裏闖呢?”

“不能嗎?”公良至訝然道,“貧道觀此處陰氣交彙,恐有不祥,這才要進去看一看。難道這間屋子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成?”

“道長哪裏的話!”三郎讪笑道,“這裏是我一個阿叔的私産,他脾氣最為爆裂,要是有人随意進了他的門,他肯定要火冒三丈地拿鋤頭打人!就算他不會對貴客動手,道長您也可憐可憐我啊,我非被他扒了皮不可!”

“哦……”公良至拖長聲音,伸長脖子打量着窩棚陳舊的門,像要從縫隙中看出什麽似的。三郎臉色不怎麽好看,可沒等再說什麽,道士已經幹脆利落地縮回了脖子,轉頭往別處一指。

“那間屋子呢?”他問。

公良至指着對面隔着好遠的倉庫,三郎的臉色頓時松動下來,說:“那裏是傻子住的地方,又臭又髒,道長要是不嫌棄,自然可以看看。”

那間倉庫裏的确又髒又臭,狹小濕熱的地方空無一物,只鋪着好些草席。有個白子蜷縮在地面一角,嘴裏哀哀呻吟着,身體在草席上扭來扭去,手都摳到了草席底下。

“這人吃了髒東西,病得不清,道長您別過去了。”三郎說,捏着鼻子停在外面。

“不行,貧道可是為拯救蒼生而來,怎麽能半途而廢!”公良至正氣淩然道,一進去就後退了一步,皺起鼻子,一副礙于面子無法在別人面前掩鼻而逃的模樣。他裝腔作勢地說:“你去給貧道那塊幹淨的布,貧道,咳咳,有大用。”

三郎去拿了布,公良至又要他好好把布搓幹淨,再點上幾滴香油。水井與有香油的地方一南一北,就算用跑的也得花上不少時間。公良至目送少年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快步走進了倉庫。

他蹲到那名白子面前,低頭去看對方的手。

倉庫底下沒鋪石頭,只是壓實的泥地。白子果然在席子的泥土上比劃着什麽,他的指甲少了一片,像在哪裏被磨掉了,光禿禿的手指上全是污泥。公良至看了一會兒,只見地上滿是亂七八糟的劃痕,那白子只是在胡亂摳地,像小孩子信手塗鴉。

他問白子姓甚名誰,身體如何,像前一晚那樣一無所獲。公良至想了想,伸手掀開草席一角,面色霎時冷了下去。

三郎拿了布回來,只見公良至已經走了出來,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倉庫。道士接過布,攥在手裏,卻不再往倉庫裏走了。

“道長,”三郎湊過去問道,“您走這一遭,可看出什麽來了?”

“兇,大兇啊。”公良至嘆道,聽起來更像個坑蒙拐騙的假修士,“癡愚至此,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白子生來就神智不全。”三郎跟着唏噓道,“即使道長無法救他們……”

“你當我說的是白子嗎?”公良至反問。

三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這些‘白子’,當真生來神智不全?”公良至說。

他的臉轉過來,三郎才發現道士臉上吊兒郎當的神情不早已見蹤影,那副和善的面孔沒了笑容,竟嚴厲得叫人發憷。他深深看着三郎,目光像要鑿進三郎腦子裏。

少年心中一凜,忙叫屈道:“道長什麽意思?自己找不到鬼怪,就說這事是假的了?我們王家村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難道都犯了癔病嗎!”

“癔病猶可醫,可惜人心蠢惡藥石難醫。”公良至冷聲道,“如此一來,便能解釋為何癡傻的冤魂滿村都是。”

三郎本來還要喊冤,聞言打了個寒顫,發愣道:“冤、冤魂?”

“你們不知道?”公良至說,“用着神道修士的遺産,行着犧牲祭祀之事,言之鑿鑿說着除魔、鎮壓,卻連自己造就了無數冤魂都不知道?”

他們大概真對此一無所知。

公良至屢屢試探,讓村長看見陣法師用來布破邪陣時最常用的六壬魚骨,在村中處處放下陣材,從頭到尾都沒人看出門道。他搜查完王家村的地形,确定了石碑只不過是破舊大陣的一部分,大陣破損諸多,顯然很久沒人維護。

這種陣法十分古老,一度盛行昆華界的神道修士以此陣法隐藏自身道場。陣中信徒可以隐藏自身,看到來犯之敵——要是陣的主人還在,信徒還能借助主人的力量殺敵,可在神道修士早已死絕、石碑見光即碎的現在,大陣也只有這兩個作用。

這點神異,已經足以讓對修真一無所知(并且本來就是來此避禍)的王家村村人歡欣鼓舞,覺得自己有神靈庇佑。

那麽,要如何維持神的保佑?

蒼蠅吃屎,就覺得全天下的生靈都吃屎。越淺薄無知,越野蠻落後。祭祀人牲的習俗已經在昆華各地人人喊打,但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村裏,顯然還沒有終結。要祭祀誰呢?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成了犧牲者,将少部分外形特異的人拿去祭祀這事,就變得再合理不過了。

“我本以為你們只是見識少,把白子當禍端對待,卻沒想到你們不止蠢,還心思歹毒。”公良至忽地舌綻春雷,喝到:“白子從何而來?”

三郎如遭雷擊,脫口而出道:“推白漿池裏,等撈出來就白了。”

他說完臉色劇變,不知自己怎麽就說了出來。公良至這一手名為真言術,若被喝問的人修為淺薄又心中有愧,只能知無不言。真言術奏了效,确認了猜測的公良至卻寧可自己猜錯。

村中白子只有壯年男人,難道白子一墜地就剛巧定型在壯年?便是到處搜尋,也找不出這麽多癡傻的白子,何況看那些白子如此瘦弱,恐怕一個個都活不了多久。

白子用光了怎麽辦?自己造吧。

開始王家村或許是有幾個得了病的白子,或許真的是傻子。等一年年祭祀過去,舊的用光,新的不來,王家村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外面。他們借着大陣攔住路人,亦或接誤入山中的行人入村,不白?拿白漿泡一泡就白了。不傻?關起來打一打,天長日久總會傻。

倉庫那個白子的草席下,刻着密密麻麻的劃痕。最近的一些只是塗鴉,開始卻還能看出計數,最早還依稀有些字,寫着他本是大周的書生,姓甚名誰,年齡幾何,某某年誤入村中……最後只剩下胡亂的劃痕。

王家村的人本來養白子是為了祭神,後來養出了甜頭,覺得可以用來“助人”。你瞧,拐來的白子比牛馬吃得少,拿鞭子趕着能比牛馬幹得多,快死了再用來祭祀,經濟實惠,豈不妙哉。

死在村中的“白子”怨氣不散,卻被弄傻了,連魂魄都與生前一樣口不能言。

沒有神,沒有魔,人心竟能歹毒至此。

三郎跑開了,驚疑不定地停在一丈開外。“臭道士,你知道什麽!”他叫嚣道,“山神爺爺捏死你不用一根手指頭!”

“沒有什麽山神,只有一村愚夫愚婦。”公良至嘆了口氣,“貧道不能袖手旁觀。”

“你想做什麽?”三郎冷笑道,沒了常挂着的笑容,他兇狠的表情與村中惡童一模一樣,“嘿嘿,事到如今,道長你想做什麽都做不成了!”

不遠處,一道黑煙沖天而起。

公良至面色一沉,只覺得普普通通的山中突然升起了沖天邪氣。三郎哈哈大笑,叫道:“道長那個徒弟,現在已經下了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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