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秋膏

三郎攔着不讓公良至進先前關白子男童的窩棚,是怕道長真能看出什麽來。關在那窩棚中的孩子,卻早就被帶走了。

與魏昭一起。

魏昭睜開眼睛,後腦勺還在隐隐作痛。他龇牙咧嘴地想爬起來,手腳被麻繩緊緊捆着,再怎麽掙紮也只能在地上扭來扭去,臉頰貼着濕乎乎的泥地。

“你們這群人啊!”他在地上抱怨道,“一不用迷香,二不用邪術,就用大棒來請爺爺我,也配自命為邪神信徒?”

沒人理他。

魏昭身邊并非沒人,恰恰相反,除了用來拖着那位道長的少數人外,大半個王家村都在這裏。他們圍着一個巨大的池塘,大人臉上肅穆中透着激動,孩子們眼中滿是興奮,幾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高臺。池塘一角搭了個臺子,村長王得貴站在斜插入池塘的高臺頂端,吟哦着音調古怪的祭文。

村民們不再擺着張麻木冰冷的面孔,他們像在逛廟會,像在過年,像終于打到吃食的鬣狗,粗重的呼吸彙聚成一片哈哧聲,在寂靜中格外讓人毛骨悚然。剛才村裏的神婆在臺子上跳了請神舞,一堆火在高臺上點了起來,如今儀式終于進展到了最後。村長的祭文念到了最後,池水開始冒泡。

池水不清,它是白色的,白得像一鍋看不清內容物的石灰湯。村人們開始跺腳,開始拍手,低低地唱起一支曲調古樸的歌謠。

“白子白,澇山老,王家池裏打秋膏……”

原來是王家“池”啊,魏昭恍然大悟地想。

兩個脖子上套着麻繩的白子上了高臺,他們神色麻木,面容枯槁,瘦成一把骨頭,其中一個虛弱得路都不能走,像條狗似的被人連牽帶扯地拖了上去。歌聲變得更加響亮,音調很平,讓人想到積灰的老屋,發黴的棺材板。

“剝了皮,剁了腳,紅紅一塊火上烤……”

雪亮的柴刀被牽着白子的漢子舉了起來。

魏昭聽到一聲尖叫,來自身邊而非臺上。不遠處,他們夜裏見過的白發小胖子在地上扭動,繩子緊緊勒緊肉中,把他勒得像個粽子。他一絲不挂,皮膚和頭發幹淨了許多,像被涮洗過了。

“噓,別怕。”魏昭随口說,嫌這聲音吵。

高臺上的白子不見了,兩團赤紅的肉塊被架到了火上,肉香彌漫開來。有孩子咽着口水,扯扯父母的衣服,他們的父母警告地拍開他們的手,說:要讓山神爺爺先吃。

紅肉被投進了白色的池塘中,三五個氣泡增加了數倍,池水像被燒開。村長喊道:“以少牢之奠!祭于澇山之神!”

少牢,羊、豕也。二牲祭神,謂之少牢。

魏昭和白子孩童被人提了起來,帶到了高臺上。白子反倒不再叫了,他雙腿打顫,要哭不哭地看着火堆。從上往下看,池塘邊烏泱泱的都是人,像一群嗷嗷待哺的水蛭。他們又在唱“白子白”那一段,讓人疑心這歌該不會就只有這兩句話。

魏昭跪在先前那兩位白子留下的血泊中,雙眼一錯不錯地看着沸騰的池塘。滾起的白水越滾越高,有一顆赤紅的珠子漸漸從正中浮了起來,仿佛池塘睜開一只血色的眼睛。拿着柴刀的漢子走了下去,一雙村姑走了上來,頭發在後腦盤成一個結,手裏拿着一只……刨子。

魏昭噗地就笑出了聲。

村長陰沉地看着他,多半不明白他在這時候怎麽還笑得出來。這老頭走到魏昭身邊,怪笑道:“後生,你可知道什麽是秋膏?”

“不知道。”魏昭配合地說。

“秋膏可是王家村一大美味,山神爺爺吃飽了才賞給我們。”村長說,“要做秋膏,得用上天生的白子,養得肥頭大耳,養上七年才能成熟。這成熟的白子得在王家池邊,初秋正午,祭歌聲中剃毛、拔牙、去指甲,再用刨子活生生、一點點把血肉打下來,裝進壇子裏,封好啰,浸進王家池,浸上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在中秋滿月下開壇。秋膏不僅強身健體,那滋味啊……就是吃上一小口,也能記上七年。不用天生白子,不從小養起,總是沒正宗秋膏對味。”

王得貴說的一臉陶醉,在他身邊的村姑與搬着大壇子的漢子也一副回味無窮的神情。池邊的村民反複唱着“打秋膏”,看着臺子的雙眼發綠,都像魔怔了。

這肅穆的氛圍中,卻有個不識相的外鄉人笑出了聲,笑得險些跌倒。

“你笑什麽?”村長回過神來,怒視他,“都怪你們毀了石碑,今年的祭祀要提前!嘿,先把你吊着腳浸進池裏,染成了白子,馬上拿你做秋膏。等山神爺爺吃完祭品醒了,你那個細皮嫩肉的師傅……”

村長說得很細致,滿心想把這該死的外鄉人吓破膽,可說到要拿他師傅如何時,這後生掃了他一眼,竟讓他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外鄉後生嘴角分明還挂着笑,那雙眼睛卻好似黑了一瞬——黑眼珠往外一漲,把眼白吃了個幹幹淨淨。村長一哆嗦,再去細看,後生依然笑得陽光燦爛。

幹嘛不笑?

山村,愚民,歌謠,祭祀,邪神,好一副三流鬼故事裏的場景。這氛圍邪異而野蠻,沒錯,然而以魏昭這個在玄冰淵下切切實實知道魔修、神道修士如何接受祭祀的內行人外加看多了死人的準魔頭看來,他們搞出的一大堆除了制造儀式感外毫無作用的破事豈止不可怕,簡直尴尬到好笑。

舉個例子,就像一個人找到了一段聽不懂的文字,把它當成圖騰歌頌,編排出無數神靈故事,唱成喚神歌,然後把那個文字當母語的人有一天發現,有一群外國人在膜拜一段大力丸廣告。

“我笑你們可憐啊。”魏昭說。

“可憐?呵呵,你們這些來尋寶的蠢人才可憐。”村長陰測測地說,“靈礦早被挖幹淨了,一塊靈石都找不到,還要丢了性命。”

“你們的山神死了幾百年,留下一顆魂珠,被你們泡在那等極陰之池裏,這得泡了幾百年吧?”魏昭笑道,“祭祀牛羊就好的大陣,你們非舍不得牛羊,用人來祭。人家修功德的正統神道修士,辛辛苦苦藏起來的後手,攢的功德被你們敗光了不說,都要養成邪神……哎呀不對,人家死都死了,當不成邪神,只能……”

沸騰的池水驟然爆開。

仿佛有一條舌頭從池中探出來,順着池塘邊緣舔了一圈,把擠在那裏的人群統統吞沒。沒被池水扯下去的村民愣怔了片刻,轟地炸了鍋,紛紛尖叫哭號着向外面跑去。也有人腳軟得跑不動,或者跪下來對着池塘磕頭,池子漲了第二輪,把這些留下的全數吃下去。

“只能成陰煞咯。”魏昭慢吞吞地說完下半截,對着目瞪口呆的村長笑了笑,還挺有閑聊的心情,“另外,我也不算光為尋寶來的。一則尋寶,一則尋仇,一則報個恩。”

從爬上玄冰淵起,魏昭滿腹機心,當然不會像公良至以為的那樣随便找個方向走。他算準了該何時上山道、停留多久才能趕上被王家村選為獵物,早就知道山中有什麽,不過沒想到自己的運氣如此好。

《捕龍印》中的反派不止魏昭一個,有個與他一起報社的小夥伴,名叫澇山君。這位仁兄雖然死了,卻用他的本命法寶血煞珠幫魏昭破了乾天谷的門派大陣。

猜猜,那顆被作者花費諸多筆墨寫了出處的血煞珠,現在在哪裏?

眨眼之間,池塘已經擴張了數十米,池水如同潮水,洶湧着向高臺上湧來。有村姑吓得跌了下去,立刻在白水中失去了蹤跡。高臺上的漢子發出一聲狂叫,舉着沉重的壇子向魏昭和白子沖過來,他似乎以為把這兩個祭品丢下去,山神的憤怒就會平息。

村民的鬼哭狼嚎中混進一聲凄厲的貓叫,一只黑貓跑了出來,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竄上了高臺。它重重蹬在了大漢背上,讓他踉跄着往下方摔去。然而這大漢一發狠,居然一把抓住貓尾巴,帶着它一塊兒下墜。

剛才開始一直保持着吓呆狀态的白子見狀再度尖叫起來,他連滾帶爬地跑向黑貓,和它一起摔進了水中。

魏昭頭疼地啧了一聲。

他當初跟着貓去見白子,把貓揍昏放好,就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結果該說是命運的慣性嗎?魏昭搖了搖頭,站了起來,下一秒黑霧升騰,綁着他的繩索瞬間被腐蝕成灰。

年輕後生衛钊的軀殼收起,只剩下黑霧滾滾的鬼召。霧氣在出現的下一秒貫穿了高臺上所有人的腦袋,它們活物般跳躍了一下,裹着魏昭一頭紮入池中。

進入王家村以來便無休無止的聲音在水中響了百倍,怨氣幾乎能化為實質,吞噬所有進入的人。池中有一方空地,魏昭游過去,只見一只一丈長的黑色貍貓毛發直豎,把白子護在其中,與不斷靠近的赤珠對峙。纏着貓尾的布條自然已經脫落,露出兩根鞭子般抽打着湖水的尾巴。

紅色的珠子越來越近,大黑貓也越來越焦躁,還要抽空對着靠近的魏昭發出威吓的吼聲。魏昭站在旁邊看着,小胖墩抱着黑貓的肚子,把臉埋進黑毛裏,竟然十分安心,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恍若未覺。

“何必呢?”魏昭笑道,“有寶物投懷,煉化了它就能多長七條尾巴,有什麽不好?”

大黑貓沒理他。

“放開護罩吧,陰煞哪裏會傷到九命貓妖。”魏昭繼續說,“它碰了你,你死不掉,頂多讓你懷裏那個人屍骨無存。人類嘛,壽命短又多變,死就死了,是不是?”

“喵嗷!”大黑貓吼道,它尾巴尖上的毛都炸開了,恨不得沖過來給他一巴掌的樣子。它肚子底下的白子擡頭看了一眼,看到魏昭身上的黑霧,立馬給吓了回去。

“你想救他?”魏昭低聲道,“哪怕只能繼續當一只靈智半開的妖物?”

黑貓沒再看他,赤珠已經近在咫尺,白子開始瑟瑟發抖,似乎覺得冷,更用力地往大貓身上擠去。那黑貓低頭看了一眼,像是下了什麽決心,它身軀一振,發出一聲痛吼,一根尾巴從身上脫落,抽向赤珠。

九命貓妖,一根尾巴百年道行,一條性命。

“你想救他。”魏昭喃喃自語道,“就算不要命,你此時此刻也是想救他的……”

他聲音漸漸低,驀然低笑一聲,轉而朗聲道:“澇山君,如此看來,我奪你成道之物,去你一世心魔,也是報你恩情哩。”

魏昭飛身而上,捏住了那顆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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