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交鋒

公良至臉色煞白。

沾了精血的桃木劍在空中劃過,并不傷敵,只畫出一道道符文。大陣一側出現了一個直徑幾尺的小陣,小陣上蒙着一層淡淡的血霧,反倒散發着堂皇之意。怨鬼們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全都丢下原來的攻擊目标向這小陣湧來。大陣別處為之一清,像水池底下破了個洞,一池水全沖向洞中。

他們撲上來時如同餓狼,但進了小陣後卻紛紛露出了迷茫之色,不再張牙舞爪。小陣一亮,陣中的血霧便鍍到了白影身上,轉瞬即逝,讓他們半透明的身影變得凝實。這些凝實的影子身上怨念溶解,他們似有所悟,面容安詳,對着公良至感激地拱拱手,旋即消失在空氣中。

這一變化發生得非常快,同一時間有數個怨鬼得了精血滋養,度化後重新入了輪回。然而這裏的怨鬼實在太多,透明的身影擠壓成一片白霧,被度化的不過九牛一毛。小陣閃爍不斷,每次閃爍都要變得淺淡一點,幾刻間就淡得只剩下無色虛影。公良至又一咬舌,下一口精血直接噴上小陣。

不過幾次往複,公良至已經面無血色。

他手中掐訣,運起秘法,一身真氣暴漲,連損耗的精血一時間都被補上。公良至連吐兩口精血穩定了小陣,雙腿一蹬,身軀騰空而起。站在半空中,王家村盡在眼中,他一眼看到了邪氣源頭,頓時心中一沉。後山池塘邪氣膠合得看不清地面,而公良至感應中衛钊身上的符箓,也正在那個地方。

他還沒向後山飛身而去,後山的邪氣已經沖着他來了。

異變突生以來,公良至運起了上清現邪咒,法術運行于雙眼,能看見種種肉眼難見的邪妄。此時他只看了那邪氣一眼,霎時間眼前一黑:無數混亂惡念糾結于其上,一瞬間就有成千上萬不同源的邪氣閃過;血氣與魔氣蒸騰生發,如此極惡之氣中竟然能看出一股生機勃勃的歡悅。繁亂至極的內容物壓縮在這團不過一人多高的邪氣中,變換莫測,混亂不定,凡人能看到這一幕恐怕會立刻神智失常。

公良至匆忙解除上清現邪咒,饒是如此,腦袋仍然像被一柄大錘砸過。這樣一耽擱,那團邪氣已經到了不遠處,黑氣如矛射向王家村。

黑色長矛直直撞上大陣,兩者相撞時寂靜無聲,只有空氣激烈地震蕩。黑氣碎成成千上百道,泥鳅似的鑽進了大陣中,所經之處金光暗淡,仿佛被糊上一層黑泥。陣中的村民驚慌失措地後退,看着白影圍攻下依然堅如磐石的大陣在黑影一擊後動搖起來。

公良至定下心神,真氣驟激蕩,一柄通體晶瑩的小尺從他袖中飛出,迎風暴漲,化作屏風護住了大陣。

黑霧中傳出一聲冷笑。

這聲音極其怪異,如同成千上百男女老少的聲音混合在一道。黑霧一出聲,怨鬼們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大半停了下來,不再投奔小陣,而是繞着大陣盤旋。

無數白影繞着陣中的村民打轉,臉上挂着猙獰的笑容,笑聲高高低低刺人耳膜。他們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着陣中人看,一個不落。村民手上染過的血越多,得到的目光就越多。三郎被幾十雙眼珠子盯着,耳中的笑聲越聽越不對,化作鞭子落到外鄉人背上時響起的咆哮,化作鞋子踢到白子孩童肚子裏時發出的哀哭,化作怒斥“還我命來”,化作竊笑——

“輪到你了”。

三郎慘叫一聲,沒頭沒腦地沖出陣去。大陣攔着鬼物,卻不攔活人,他幾步就跑到了陣外。黑霧如勾,彈指間将他開膛破肚。如此濃厚的陰氣中,一道灰影從三郎屍體中升起,依然一副驚痛交加的樣子。這三郎面目的鬼物剛一離體,就被周圍的怨鬼撕成了碎片。

中招的不止三郎,一轉眼有十多人跑出大陣,死狀慘不忍睹,連魂魄都沒能逃脫。公良至想到了什麽,喝道:“鬼召!”

黑影頓了頓,以公良至和它的修為差距,真言術無法起效,可道士想要的本來就是這一時機。借着這一下停頓,白玉尺嗖地鑽入大陣,尺上純陽真氣與公良至勾連。

公良至擅長布陣,但陣道嚴格說來并非大道之一,只是“術”罷了。公良至作為道修的本源實力,還在乾天谷的乾元真氣上。

乾元真氣,其性純陽,雖不暴烈,但最克制邪祟鬼物。凝實的真氣将大陣包裹在其中,鬼怪觸之即散,勾人神魂的聲音也被完全隔絕在外。陣中村民恢複了神智,紛紛露出了後怕的表情。大陣散發出煌煌光暈,與公良至相連,道士站在這光華之中,雙目炯炯有神,居然又恢複了神采奕奕。

“乾天谷……”鬼召嘶聲道,“為了幾個凡人動用碎玉訣?好好好,十息之後看你能靠什麽來擋本座!”

“十息足以!”公良至面無懼色地回答,“貧道乾天谷公良至,便是十息內拿不下你,也能以師尊所賜碧水梭脫困。閣下想為了幾個凡人對上乾天谷嗎?”

說話間公良至氣勢攀升,周身罡風翻騰,如同積蓄着雷霆的雨雲。蓄勢中的乾元真氣已能将彌漫過來的黑霧沖得粉碎,想也知道大勢成後,會有何等雷霆一擊。

鬼召身形一滞,猶豫片刻,最終向相反方向飛遁而去。

他裹挾着新生的陰煞走了,籠罩王家村的邪氣随之消散大半,剩下的如同燭邊冷霜,在幾個呼吸間淡去。仿佛旭日東升,夜霧消散,在鬼召離去後就不再動彈的怨鬼們越來越淡,幽冥以一種比出現時更快的速度再一次與人間分離。空氣中似乎傳來一陣陣嘆息,公良至一動不動地盯着魔修遁去的方向,脊背挺得筆直。

從鬼召現身到離去,從頭到尾僅僅耗時幾息,個中兇險難卻以言表。

“道長!”

遠遠傳來一聲呼喊,只見衛钊手上捏着幾道符文,邁着大步向公良至跑來。人群中傳出一片驚呼,只見跑來的游俠身後跟着一只丈許長的黑色野獸,口中還叼着個人。那野獸一見公良至便轉身就跑,幾下起落,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公良至皺起了眉頭,剛想阻攔就覺得氣血翻騰,碎玉訣的效果快要過去了。他心中暗嘆一聲,收回白玉尺,攝起魏昭,桃木劍向大陣上一擲。

木劍直直插入陣眼,無火自燃,倘若有另一個精于陣道的修士在這裏,一定會感嘆這一手何等精妙。開始布下的陣材就有兩套,共用若幹節點,如今桃木劍一插,乾坤逆轉,辟邪陣已經換成了另一個陣法。

“我能驅一時之鬼,但如諸位所見,怨鬼并未走!”公良至高聲對幸存的村民說,引起一陣驚慌的低語,“從今往後你們必須誠心悔過,為死于非命的白子建立祠堂,世代供奉,還要多做善事彌補,否則今日之事必将重演!”

言畢,白玉尺将兩人一卷,飛離了王家村。

游俠愣在那裏,像是不明白他們走得為何這麽快。他驚叫道:“道長,就這麽放過他們嗎?”

公良至張了張嘴,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乾天谷碎玉訣名震昆華,發動後十息以內能爆發潛能,讓築基初階也能與高階有一搏之力,但十息後使用者會氣血兩空,甚至傷到根基。如今十息已過,白玉尺像喝醉了酒,在空中畫出蜿蜒的弧線,勉強平安降落在不遠處的林中。白色光暈退卻,露出底下公良至與玉尺一個顏色的面龐。他擡起一只手制止了大驚失色的游俠,掏出丹藥往口中塞去,低聲道:“我們下山。”

道士舔了舔下唇,舌頭上的鮮血反倒在唇上抹開了。那兩片灰白嘴唇上暈開的鮮血紅得紮眼,好似不知哪裏蹭來的胭脂,看得魏昭心頭無名邪火驟升。他覺得眼前這神色恹恹的道士怎麽看怎麽讓人心煩,恨不得掐住對方的脖子,撬開他的牙關,把這些浪費在渣滓身上的精血自己吮幹淨。

魏昭強壓下這不合時宜的念頭,擺出一張憂心忡忡的臉來,扶着公良至向山下走去。

=====

幸存的村人在地上磕頭不斷,口中大呼神仙。

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驚魂未定地從地上爬起。人群中的念叨聲和哭聲漸漸平息,村民們被吓得一片麻木的眼中,慢慢蘇醒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失去親友的悲傷,自食其果的痛苦,如此種種。

經歷過這樣的浩劫,等王家村的幸存者們完全從驚恐中恢複過來,有些人會幡然悔悟,一生贖罪;也有人會心存不甘,不情不願地聽話,甚至不久後又心思活泛,企圖故技重施。這都是不久後可能發生的事情。不過,公良至留下的迷陣将山村隐藏起來,這讓離開的魔修無法重返此處,外來的路人不會再誤入村中,也會讓村人被困在山中,唯有王家村的怨氣散去後才能離開——或許要歷經幾代人的努力吧。

然而,不會有幾代人了。

在村民們都放下心來,打算各自回家的時候,一團黑霧從地底裂縫中鑽了出來。它剛才并未離去,而是附在怨鬼上藏進了陣材中。一個陣材出了問題,整個迷陣便有了瑕疵。

村民們呆滞地看着那團黑霧越升越高,而後凝出一張扭曲的笑臉,與剛才看着他們的怨鬼如出一轍。

“啊啊啊啊啊!”

終于有人控制不住地慘嚎起來,随即哀號慘叫響成一片。幽冥中的白影們冷眼看着仇人們支離破碎,随着執念消除,這些白影也變得越來越淡。懷着惡念入滅的鬼魂自然無法輪回,但和被度化的冤魂一樣,他們臉上浮現了暢快的笑容。

王家村村民,無一幸存。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公良至救人時的心态,下一章再說,你看人家還吐着血呢就別讓他當場解釋了吧XD公良至是不會讓村民再有機會作惡的,但他也不會坐視村民被殺,冤魂因為殺人變黑不入輪回,他覺得這是雙輸。而魏昭的心态就是誰打我我就打誰,絕不吃虧,大不了幹死你我再死翹翹,覺得竹馬太聖母。但如果竹馬不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會去搶救奔跑在黑化路上的魏昭了2333

善惡道德姑且不論,陰煞和厲鬼殺人都是無差別的,看起來就很可疑的魔修鬼召更加了,公良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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