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良至
公良至做了夢。
築基期的修士已經能保守本心,按理說不該有什麽莫名其妙的夢。他多年不曾入夢,只是這回不幸傷了根基,觀想到一半就昏睡了過去,往事風塵撲面而來。
夢裏公良至還很年輕,乾天谷中山清水秀,師傅嚴厲卻不失慈愛,師兄師姐雖然忙碌但也友善。滄浪峰人丁稀少,他獨自一人盤坐在滄浪峰的望日臺上,兀自觀想吐息不斷。乾元真氣如臂指使,一呼一吸間變得越來越渾厚,沒有比修煉更加惬意的事情了。
有人走了過來。
夢境光怪陸離,無數人與事好似水中花月,一陣風吹來便碎成了無數片。公良至好像端坐了數年,也可能只是夢見了片刻,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麽,只記得那一刻平和安定的心緒,還有另一個人喚他的聲音——
“良至!”
公良至驀然驚醒。
“道長?”衛钊扶着關了一半的門,不太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我吵醒你了?”
公良至想說修士盤坐閉目不是在睡覺,那是在觀想修煉,但他剛才還真睡着了。因此他只是搖了搖頭,說:“無妨。”
可惜對方沒有如他所願輕輕揭過,游俠看到公良至睜開了眼睛,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他說還好玉尺掉的地方離城鎮不遠,他們總算在入夜前到了能落腳的地方。他說道長你吓死我啦,那衣服上都是血,洗都洗不幹淨,小二還當我殺了人呢。他說道長你要不要吃豬肝,吃豬肝補血,我煮了紅糖紅棗湯……
他一說就沒完,公良至倒不嫌煩。年輕人一開口,屋子裏凝滞的空氣就流動了起來,公良至從多年前恍恍惚惚的夢中跌出來,腳踏實地,耳邊再沒有什麽聲音。
公良至姓“公良”,名“至”,除了魏昭,沒人會沒頭沒腦地叫他“良至”。
他倆剛認識那會兒,魏昭很不樂意叫他師兄,為此沒少動腦筋。“我們年歲相仿,我又與你一見如故,如此投緣,叫師兄師弟不是太生分了嗎?”他言之鑿鑿地說,也不知從哪裏學來這種借口,“師尊不在的時候,你叫我阿昭,我叫你良至,怎麽樣?”
說這句話前他還講了好幾個江湖游俠結為異姓兄弟的故事,大有撺掇着公良至拜個把子的意思。公良至是個孤兒,遇見魏昭時剛被撿回來養了一年,個頭依然瘦瘦小小,魏昭一直覺得即便師傅說他們同年,公良至也該小上幾個月,因此自己肯定是當義兄的那個。公良至一板一眼地以門規上下有別回絕了,魏昭便又拿出個“互叫小名”的折中方案來。
七八歲的童子殷切地看着公良至,扁着嘴巴,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讓步許多。魏将軍府的小公子生得虎頭虎腦,像只一刻都停不下來的小狗崽,每日完成了課業還有一籮筐話能說,成千上萬的事情想做。公良至從沒遇到過這種人,被伶牙俐齒的師弟忽悠得無話可說。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姓公良。”
魏昭伶俐的口齒卡住了,一下鬧了個大紅臉——這時候他尚未修成鐵壁銅牆的臉皮,還會臉紅呢。“我就說,哪有人姓公的,我還姓母嘞。”魏昭讪笑道,眼珠子一轉,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但誰說小名就只能是名字了?我爹娘叫我阿昭,我也不叫魏阿昭,是不是?”
他說得如此篤定,公良至不知道其中有什麽不對,就像他不知道這個上山不久的師弟為什麽擺出一副他們很熟的模樣,又為什麽和他親近。公良至暗地裏覺得這就像自己第一次看見乾天谷豢養的仙鶴,他頭一回看見這麽大的鳥,驚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那些大鳥倒一點不怕他,在他身邊走來走去,還用喙翻他的口袋,等發現這位弟子身上一點靈谷都沒帶,這才拍着翅膀走開了。
他看着仙鶴,看着魏昭,覺得吃驚,不覺得讨厭。不知道魏昭看他是否也是如此。
“而且,叫‘良至’還有個好處。”魏昭煞有其事地說,“你看,所有人都以為要好的人叫你阿至,想不到我其實叫你良至,對吧?要是山鬼啦,狐妖什麽的,哪天扮成我的樣子來找你,一張嘴就是‘阿至’,你不就馬上認出冒牌貨了嗎?我們修仙的人,一定要多長個心眼才行!”
這話聽起來如此有道理,公良至聞言拜服,覺得魏昭真是個聰明人。于是此後魏昭就叫了十多年的“良至”,于是哪怕又過了十年,只要聽到“良至”,公良至就會想到魏昭。
聽自己的名字反而想到別人,瞧瞧魏昭幹的混事。
“道長,道長?”
公良至回過神來,眼前自然沒有魏昭,只有個音同字不同的衛钊。年方十九的游俠一邊叫喚,一邊拿手掌在公良至面前揮來揮去,只差過來拍他的肩膀。
他擡眼去看衛钊,游俠對他笑出八顆牙齒,說:“道長眼神都發飄了,我怕你有什麽事呢!”
“貧道無事。”公良至回答。
只是他半個字沒聽,現在回過神來,不免有些過意不去。前幾日公良至傷勢嚴重,沒有和游俠談談的餘裕,衛钊本人也機靈得很,安頓的過程不用公良至操心。現在公良至的傷勢穩定了,終于能談一談幾日前的事情。
王家村天怒人怨的祭祀養出了陰煞,又召來了魔修鬼召,他們兩人也說不好遭受了池魚之災還是當了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公良至解釋了陰煞是何物,詢問衛钊當日如何脫險。
“我運氣好,有道長的符文,還遇到了妖怪!”衛钊比劃道,“有一只貓,足有幾丈長,長了兩條尾巴!它和黑乎乎的人對峙,我這個小人物就藏好了,暫時沒人管我。後來鬼怪和黑影都往村子裏跑,我怕貓妖吃我,也撒腿跑去了村子,這就見到道長啦。”
“二尾……百年的九尾貓妖。”公良至說,“可惜沒能攔住它,讓他害了白子性命。”
“我倒覺得小孩子不會有事。”衛钊滿不在乎地說,“那貓可寶貝小胖子了,小胖子也粘它。”
“竟有這等事?”公良至奇道,他略一沉吟,說:“百年道行的九尾貓妖恐怕長于大陣中,無法帶着白子離開王家村。如果它真無意傷人,也是功德一件。”
“道長,九尾貓妖聽起來這麽神氣,怎麽就不把那些人咬死呢?”衛钊又問,“他們都要把白子煮了吃,貓最後才跳出來。”
“留下大陣的神道修士是人族,大陣庇護陣中信徒,有畜類能在陣中成精已經是大陣破損的結果,萬萬沒有讓妖魔傷人的道理。”
“不讓妖魔傷人?王家村裏的活人,幹的破事可比妖魔糟糕多了!”
公良至看了游俠一眼,只見他一臉憤憤不平。道士想了想,說:“貧道沒讓怨鬼傷人,你是不是也意氣難平?”
“是!”衛钊毫不猶豫地說,“我知道道長好心,可那些人之前害死了這麽多人,還想把我宰了吃肉,現在是吓得屁滾尿流,過陣子故技重施怎麽辦?”
“我布了迷陣,讓外人進不來,村人出不去。從此村中的人會夜夜噩夢,直到所有怨氣散去才會終結。”公良至說。
“他們害死這麽多人,卻只讓他們做噩夢。”衛钊皺眉道,“這些人自作自受,幹嘛不讓他們自食其果?”
“那冤魂呢?”公良至問。
游俠愣了愣,似乎不明白道士為何說這個。
公良至說:“沒有修煉法門,滞留世間的鬼魂将慢慢丢失三魂六魄,最後除了心中的怨念外什麽都不記得。殺了生的怨鬼再也變不回清白魂魄,為天地所不容。這些可憐人因為王家村丢了性命,死後還要為王家村賠上轉世機會,值嗎?”
王家村的人世世代代生于澇山,幾乎與世隔絕。生于蠻荒處的人會長成野獸,白紙似的稚童一懂事即被潛移默化了可怕的傳統,一輩子也就分不出是非對錯。而那些不幸的白子何辜?死後還不得安生,被大陣困在小小村落中。如今大陣已開,放下執念的鬼魂還有重入輪回的機會。要是他們為仇恨變成了厲鬼,未來只有魂飛魄散一條路。
縱鬼殺人,兩者皆輸。
公良至等着年輕的游俠開口,無論是驚呼還是反駁。他并不想說服對方,只想聽聽對方怎麽想。修仙之人最忌諱心有郁結,要是道心有瑕,只能落到他現在這個地步。
另一個人沒有急吼吼地回答,他眯了眯眼睛,似乎覺得這番話有點可笑。
魏昭說:“你怎麽知道,他們不覺得值?”
游俠的神情有些吊兒郎當,只是在此情此景下莫名顯出一分陰沉來,這一分陰沉在那張總是嘻嘻哈哈的臉上格外突兀,他本人也意識到了。魏昭把嘴一撇,明顯地垮下了臉,将剛才的譏笑變成賭氣。
魏昭覺得可笑,還有點吃驚,心說老朋友這十年間果然變了許多。即便是紅塵修心的那些年,公良至也不見有多入世,每次都是魏昭拉着他去攪風攪雨,他便從善如流地摻和。乾天谷雙壁愛找事的是魏昭,公良至喜歡依舊順其自然,一派世外高人的風範。如今又是損耗精血又是用上碎玉訣,簡直像水月觀的天上仙子變成了雷音寺管閑事的和尚,畫風變得讓魏昭懷疑認錯了人。
“你又怎麽知道,他們覺得值?”公良至反問。
魏昭不能說自己聽見冤魂怎麽說,只能移開視線,不再争辯。好好好,他心想,道長口才有長進,一副菩薩心腸,我等邪魔外道佩服佩服。
公良至說:“我們都不知道。”
道士面容平和,嘴唇依然缺乏血色。他怕冷似的,把手縮回袖子裏。
“怨氣沖刷下,怨鬼自然滿心仇恨,無論他們生前有什麽念頭。我沒法告訴他們報仇的後果,冤魂也無法說清他們到底覺得值不值。”公良至說,“而除了苦主本人,值與不值誰說了都不算。我阻攔鬼物也好,以精血度化也好……我們這些活人,外人,修道之人,也只是求個問心無愧,念頭通達罷了。”
是極,魏昭想,昔為昔今為今,橋歸橋路歸路,你我都只求一個念頭通達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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