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當時只道是尋常

送燈節極其熱鬧。

他們到瑞國都城時已經月上中天,城裏卻一片燈火通明。各式各樣的花燈挂得到處都是,路上的人要麽提着一盞,要麽捧着一盞,人人臉上都帶着笑意。

雖然是送走孤魂野鬼的節日,但瑞國在清明掃墓,中元祭鬼,這樣的送燈節則要辦得熱熱鬧鬧,送鬼除晦。這一夜不設宵禁,大街小巷到處有走動的巡捕防止火患,秩序反而比平日要好,父母也容許小兒女們提燈出游,彼此相看。

已經情投意合的情侶,早幾日便選好了提燈,在這日提着一對燈并肩夜游,互訴衷情。沒有游伴卻春心浮動的年輕人提一盞最常見的蓮花燈,走在去湖邊放燈的人當中,等待着自己的緣分。也有正兒八經追悼故人的人,他們往往在大河附近買一盞蓮花燈,放入事先寫好的香囊、信箋、祭文,将之放入燈中,剪掉提燈的垂線,把一盞蓮花燈放入大河,讓它順水而流,将追思帶給亡魂。

因此“送燈節”也被稱為“夜會節”,會人會鬼都是相會。

魏昭在魏将軍府當小公子的時候,也參加過不少送燈節,沒少甩開一大堆侍從玩耍。他拿竹篾做過花燈,在小樹林裏驚擾過情人,還順着燈火輝煌的河水跑過好幾裏路,只為看看那些放在河上的蓮花燈能亮多久。他能說出好些适合賞燈的地方來,如今卻只能裝作一無所知,跟在公良至身後。

童年的記憶已經模糊,當初讓魏小公子激動不已的送燈節在現在的魏昭眼中,只不過是凡人的普通慶典罷了。時隔二十多年,慶典看不出有什麽變化,倒是走在身邊的道士更有看頭。

公良至手上什麽都沒拿,對自己突然請衛钊來送燈節的理由半句不提,只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講送燈節的傳說習俗,講瑞國的風土人情。魏昭半心半意地聽,眼神一次次錯過花燈,往公良至身上飄。

年近而立之年的公良至本來就比過去随和許多,這會兒又和游人一起讨點心吃,橙紅色的火光映在他臉上,竟讓他看上去像個逛燈會的尋常游人。大概只有那張臉鶴立雞群,那些送糕餅的人看到他,不約而同地多塞幾塊。

“道長很受歡迎哩!”魏昭調笑道,看着那個給公良至燈糕的大媽笑裂的臉,“下到七八歲,上到七八十歲,人人都對道長青睐有加。”

“也就這個節日,我這張臉特別讨巧。”公良至笑道,“換做其他節日,定是衛钊收獲更多。”

除了放花燈以外,送燈節的人們還給游人分發一種稱作“燈糕”的花燈狀糕點。舊俗中這不是送給游人的,而是送給混在游人當中眷戀人世不肯離去的鬼魂,讓他們吃飽了好上路——當然,原傳說的說法要優美許多。衛钊這張臉也頗為耐看,屬于那種路上會被人叫住問路的親切面孔,而公良至呢,美則美矣,看上去不怎麽好接近。

換而言之,看上去很像那種混在人群裏湊熱鬧的非人。

公良至以往待機表情是一張冷臉,別人誇他少年老成,最開始沒和魏昭打包稱作“乾天雙壁”時,還有一陣子拿了一堆冷面郎君之類的稱號,把魏昭笑得打跌。那時魏昭覺得別人都很瞎,公良至哪裏少年老成了?但凡成熟老練一些,公良至也不會在這種實力不足的時候時時擺出一張冷面。

別人對上表情豐富的少年人,總會在心裏看輕幾分,把對方當做一眼能看出深淺的對手;而對着公良至,難免嘀咕幾句心思深沉不好對付,戒備心開始便提了起來。魏昭擅長用一張“容易揣摩”的孩兒面騙人,他清楚缺乏表情的公良至無非是懶得應酬,或者不知該做什麽反應好。這樣的公良至在他看來有些幼稚,十分可愛,又讓人操心,很能激發魏昭當兄長的自覺。

現在的公良至時常笑,在人前總是眉目舒展,與人交談時噙着一絲笑意,讓人如沐春風,讓魏昭覺得假和陌生。公良至眼中有歲月沉澱的風塵,頂着那張加冠之年的俊美面孔,真像只游戲紅塵的狐妖。

魏昭想舔他笑出細紋的眼角。

事實上那不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周圍成對的男女讓空氣中多了幾分旖旎。他有一腦子龌龊事想對公良至做,以往看着摯友單純想着“我哥們就是好看”日子畢竟已經過去了。魏昭看了一陣就得移開視線,鬼召神念歸位,自制力随時喂狗,魏昭擔心看久了自己就按捺不住,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麽禽獸事來。

“這便是放燈的地方。”公良至說,“大河貫穿半個昆華界,據說下能入九幽,通黃泉。”

他們已經出了燈市,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公良至走得熟門熟路,顯然不是第一次來。

“真能到九幽嗎?”衛钊問。

“大河下游流經南荒。”公良至說,“南荒有九幽縫隙,沒準真能到呢。”

“道長去過南荒?”魏昭又問。

“确實去過。”公良至一邊說,一邊從芥子袋裏拿出一盞蓮花燈。

那盞蓮花燈只有巴掌大,但魏昭一眼能看出燈骨架由墨玉竹做成,燈面用了煉制符箓的材料,燈下還畫了小陣,實在相當結實。公良至咬破手指在燈下點了點,小陣運轉,燈火亮起。

“不往裏寫點什麽嗎?”魏昭看着公良至把燈放水面上,問道。

“不必。”公良至說,“故人自然知我心意。”

哪一個故人?我,還是孩子他媽?要是一盞燈還要我跟別人分,我可不幹的。魏昭想歸想,卻不好問,以免得到一個讓人憋悶的答案。

于是他問:“道長聽起來對瑞國很熟啊,經常來這裏嗎?”

“一年總要來一次。”公良至說,“內子生于瑞國,不幸因我之故,紅顏薄命……我每次前來總要想,這裏可曾是她幼時經過的小巷?她是不是也曾在這條河邊放過燈?她小時候,愛吃這種糕餅嗎?”

魏昭想,戲肉來了。

“我與內子情意相投,只恨相伴的時光太短。”公良至嘆息道,“我們曾于青劍山觀日出,在潮浪島見泰和魚群洄游,還在小昆侖頂見過雲海之上霞光如畫……她當初說過只願與我看天上瑤池……”

“道長!”魏昭突然說。

他不該打斷,然而魏昭實在忍不住了。

行,你老婆也生魏國,你老婆也跟你去過青劍山,去過潮浪島還剛好看到泰和魚巡游,還去過小昆侖……這他媽不是我們修心路上走過的路線嗎?你怎麽不說去梁國花朝節啊?好吧,就算你帶着她故地重游,她還能跟我一模一樣說要去看瑤池?內門子弟知道瑤池不是傳說已經夠難得,一個凡人知道個屁?!

魏昭要氣瘋了,他看着公良至面上可以亂真的哀傷,不知“公良至拿我們的經歷移花接木到老婆身上當做情史講給後生聽”和“同樣的路線公良至對自己和凡人老婆走的那一次更加印象深刻”哪一種更讓他把肺氣炸。很快魏昭不能盡情生氣了,他必須深呼吸,努力吐納,別在公良至眼皮子底下爆黑氣出來。

公良至看着他的表情,不知理解成了什麽,拍了拍衛钊的肩,繼續說:“很抱歉讓你誤會,但我早已心有所屬,斯人已去……”

“道長,”魏昭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小昆侖頂罡風肆虐,唯有修士可挨住,敢問嫂嫂如何上去的?”

公良至停了下來。

“我聽說青劍山由青劍書院把持,那些儒生最古板,根本不讓女客上山。”魏昭咬牙切齒道,“你又是如何帶着嫂嫂進山?”

這兩句話說得并不符合人設,衛钊此時應該注意不到這些,或者不知道這些事。但這種時候魏昭半點沒有顧及細節的餘力,他的全部自制力都用來維持自己這副勉強算冷靜的表情,而不是嗷地一聲撲上去,把花燈撕巴撕巴生吃了,然後把公良至的衣服撕巴撕巴就地辦了。

如果公良至再說一句鬼話,魏昭就不忍了。

公良至聽魏昭說完,惘然若失地一笑,居然痛快地說:“對,我騙你的。”

他說:“與我同去小昆侖和青劍山的不是內子,是我師弟魏昭。魏闕的魏,昭昭有光的昭。”

魏昭強笑道:“道長拒絕我便是,何必把師弟的事安到嫂子頭上呢?”

“因為……”公良至頓了頓,“那一個魏昭,亦是我意中人。”

魏昭瞪大了眼睛,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下子空白一片。

公良至的表情沒一點變化,仿佛剛才沒說出過什麽驚世駭俗之事。

“但、但你……”魏昭的舌頭仿佛粘在了牙齒上,動起來格外艱難,“可他,是男的?”

“倘若心之所向都能自制,世間哪來這麽多癡男怨女。”公良至笑了笑,“我那師弟為人光明磊落,開朗灑脫,又英俊潇灑,是蓋世英雄。即便同為男兒,我亦對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可嘆造化弄人……”

他嘆了口氣,說:“我兩度愛人,皆無善終,如今已經……”

這聲音消失在魏昭耳邊。

不僅聲音,連公良至的臉一樣從魏昭面前消失,他仿佛掉進了深淵,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黑霧不斷翻騰。他突然看到公良至對他笑,不是禮貌和煦的笑容,而是對情郎的笑容。道袍中伸出兩只潔白的胳膊,摟住了魏昭的脖子,而魏昭心平靜氣地回抱他,仿佛已經這麽做了無數次。他突然看到公良曦跑了過來,笑盈盈地喊着:爹爹!

對着他魏昭叫。

魏昭看看公良曦,又看看公良至,他們露出在現實中絕不會有的笑容,一齊甜蜜地看着他。他松開公良至,把小姑娘抱起來,問:“你阿娘是誰?”

“爹爹說什麽呢?”曦兒咯咯地笑,說:“阿娘不就在你邊上嗎?”

魏昭身邊站着公良至。

他覺得腦袋一跳一跳地痛,像有一把筷子在他腦袋裏攪拌不斷,打蛋似的。魏昭仿佛在自己的腦子裏往下掉,不停地掉,穿過重重黑霧,眼前忽然一亮。

是一段回憶。

魏昭盤坐在滄浪峰上,嘴裏叼着草,百般無聊地看着遠方。不久他身後的洞府開了,公良至往外一看,邁出一半的腳停在那裏。

“我可在這裏等你三天三夜了啊,你別說又有事。”魏昭頭也不回,皺着鼻子說,“你這腳要是往回縮,我就只當你突然恨我入骨,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了。”

公良至遲疑了一下,終究是走了出來,停在魏昭身後。

魏昭繃了一會兒,沒能繃住臉皮,驚喜地回頭看了一眼。“你小子築基了?”他歡呼道,“好好好!不愧是良至!這麽說你沒躲着我?只是在築基?哎呀你早說啊!我急都急死了!這下可好,咱們在門派大比裏可以組隊了!我才不想和上上屆那個王師兄組隊呢,他哪裏比得上你……”

公良至看着他突然變臉喋喋不休起來,面上露出幾分無奈,欲言又止一會兒,也不再說了。魏昭停了下來,笑道:“怎麽着,良至跟不跟我組隊?”

魏昭眼中有幾分忐忑,他心知公良至避着他恐怕不是因為要閉關築基,只是想借此揭過這一章,不管理由了,只想和好。

公良至遲疑了一會兒,說:“好。”

魏昭心裏的石頭落了地,身上也一松,一屁股坐回地上。

“真好啊,咱們一起築基了。”他看着遠處的山,喃喃自語道。

公良至坐到他身邊,點了點頭。

“良至,”魏昭心血來潮道,“等咱們都修到了金丹,一起去北冥探寶好不好?妖族離開前北冥有鲲鵬呢,生出來是大魚,長大了變大鳥,縱橫幾千裏,哎呀,想想都了不起。”

“好。”公良至說。

“嗯,金丹去北冥不怕走錯方向,等晉升元嬰,就能下九幽了。鬼修說黃泉特別壯觀。”魏昭心馳神往地說,“良至,等我們結了嬰,一起去九幽泛舟黃泉上好不好?”

公良至失笑:“結嬰?你想得也太遠。”

“志存高遠嘛!”魏昭啧了一聲,“你別拆臺啊,就問你去不去?”

“去吧。”公良至一臉勉強妥協的樣子,跟他一塊兒長大的魏昭一眼就看出他根本不覺得勉強,只是嘴上嫌棄罷了。

魏昭嘿嘿一笑,只覺得被公良至避開一個多月的陰霾一掃而空,再無煩惱,滿腹雄心壯志。他指着乾天谷正中模模糊糊的那團雲霧——這是乾天谷的化神大能開辟的小千世界入口——繼續意氣風發地說:“等我們修到化神,也要自創一界!”

能修到化神的修士萬中無一,屠龍之戰到現在竟無一人晉升化神,整個昆華界有沒有一只手數量的化神大能還是個問題。而在化身大能中,只有掌握了一部分天道的佼佼者才可能開辟小千世界。公良至看着魏昭口出狂言,并不拆臺,只是笑。

“我們都創一界。”魏昭說,又立馬改口,“不!咱們共創一界!兩個化神大能一起造個最大的小千世界,把洞府建在裏面,一東一西遙遙相對,再也不怕被端老巢,好不好?”

幾乎沒有化神大能共創一界的先例。

化神大能本來就難得,兩個關系好的化神修士更難得。小千世界相當于底牌,老巢,沒信任到生死相托的地步,哪裏會有修士和另一個人把老巢放在一塊?這可是要命的事情,高階修士當然惜命,因此盡管攜手共創一界能讓那個小千世界更強大、更完善,也鮮有化神大能願意這麽幹。

昆華界唯一這麽幹過的,只有一對雙修到化神期的道侶,這事兒傳為一時佳話,直到一個背叛了另一個,一死一飛升。

魏昭想,他和公良至肯定不會這樣,無論過去多久,也絕對可以把後背交給彼此。魏昭又想,占奕那貨說公良至在找道侶,要是真有這麽個道侶,魏昭就算祝福了他們,也不相信有人會比自己更加可信可靠,對公良至更好。要是公良至的道侶也要和他共創一界呢?要是道侶背叛了公良至怎麽辦?魏昭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應該和公良至先說好,先到先得,這樣自己就放心了。

公良至聽他說着,臉上的笑容變淡了一點。魏昭捏了把汗,雙眼緊盯着公良至,只怕他說已經答應了那道侶,又或者笑話他狂妄,當他在開玩笑,直接把這個話題繞過去。

公良至沒笑話他,也沒多說什麽。他深深看了魏昭一眼,鄭重地說——

“好。”

魏昭腦中轟地一聲。

這畫面轟然倒塌,畫面上的少年們碎成無數片,魏昭頭痛欲裂,幾乎要嘶吼出聲。

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驀然回首……他晚了整整十年。

/我那師弟為人光明磊落,開朗灑脫,又英俊潇灑,是蓋世英雄。即便同為男兒,我亦對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可嘆造化弄人……/

晚了。

公良至光明磊落的師弟死在了玄冰淵下面,事到如今哪裏再找一個開朗灑脫英俊潇灑的魏昭?他容貌已毀,滿心怨恨,陰暗扭曲得讓他自己生厭。蓋世英雄?哈哈哈哈哈哈!三百年後自然有蓋世英雄,踏着他這魔頭的頭顱而來!

魏昭發出一聲長嘯,本就不穩定神魂整個開始震蕩,無數黑霧破體而出。他的視野終于恢複了,從結束的過去和假想的現在中抽離,來到此時此刻此地。魏昭睜開眼睛,看到公良至已經退出一丈開外,面色嚴峻,白玉尺在手。

魏昭踉跄了一下。

眼前的畫面又變得模糊,魏昭轉瞬間已經身處很久之後的乾天谷。他站在谷外,每一滴血都嘶吼着複仇與怨恨。他面前攔着公良至,這位長老高冠道袍,面色冰冷,仿佛注視着蟲豸。

公良至說:“陣起。”

現在與“未來”的公良至,在魏昭眼中合為一體。

“啊啊啊啊啊————!!”

魏昭咆哮起來,黑霧将他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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