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兄弟
公良至此戰唯一的勝算……不,應該說唯一能全身而退的可能,便是在黑霧升騰的瞬間開啓碧水梭,直接逃脫。
但他不能。
身後是瑞國的都城,無數凡人真高高興興地過着送燈節。面前是黑霧升騰的魔修鬼召,公良至久聞大名,并且遭遇過一次,其兇殘名不虛傳。今日方知衛钊即是鬼召,簡直像個笑話,他竟引狼入室,把親友與女兒都暴露在了魔修面前。
碧水梭能帶着公良至直接回到乾天谷,但也只能定向回歸乾天谷,若要再次啓用則得等上一個月。他若跑了,瑞國都城難免步那些被屠光的城鎮後塵,而鬼召能立刻回去殺了公良曦,等公良至從乾天谷搬來救兵,顯然為時已晚。
于是此時公良至被鎖在黑霧中,動彈不得。
此處已經不是瑞國,公良至也不知道是哪裏。他一邊放出求援信號,一邊想要拼着玉石俱焚纏住鬼召,沒想到不過數月不見,魔修的修為居然已經到了金丹巅峰。築基巅峰和金丹巅峰之間有着雲泥之別,公良至甚至連與對方同歸于盡的機會都抓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白玉尺碎,兩根黑氣穿過他的琵琶骨,将他擄進了黑霧中,轉眼帶離了瑞國。
鬼召正在急速飛行,想來這魔修也不願與聞訊而來的乾天谷高階修士打上照面。公良至在黑霧中,只覺得寒意滲入骨髓,饒是修士之軀也冷得打顫。遠觀就讓人膽寒的邪氣如今籠罩在身上,混亂無序之力如同無數怨鬼狂呼亂吼,身在其中便覺得心魔叢生。公良至今早剛為煉藥損耗本源,再加上剛才短暫卻拼盡全力的一戰,如今氣血翻騰,忍不住嘔出一口血。
公良至還在苦苦支撐,挾着他急行的黑霧變慢了。它裹着公良至投入一片密林中,收縮回幾人高,把公良至扔了出去。
公良至被摔到一棵樹下,撞得又吐出血來。撞到樹的疼痛不值得一提,離開了黑霧後溫度回升,那種像要鑽進皮下瀝取真氣的寒意也離開,他面色灰敗卻比在黑霧中好上幾分。公良至假作受傷嚴重,弓身咳嗽,想要以神識勾連芥子袋中的備用陣圖,猛然發現腰間的芥子袋已經不見蹤影。
“道長在找這個嗎?”那團黑霧桀桀怪笑道,芥子袋在黑霧中浮出一角,又被吞沒,“道長盡管跑,不過道長要是跑了,本座心情便會很壞。本座心情一壞就想殺人,尤其想殺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公良至心念電轉,抹掉了唇上的血,站直了,甚至理了理道袍。
“要殺我不過舉手之勞。”他面無驚色地問,“閣下費盡周折扮作凡人與我同行,恐怕不是因為無事可幹吧?”
魔修沉默了片刻,黑霧吞吐不定,仿佛沒想到擄來的獵物會突然反客為主。公良至懸着一顆心,鬼召此前爆出黑霧的瘋狂之态近在眼前,他就怕面前的魔修又突然發瘋,不管原先有什麽目的,一個不爽先殺了再說。
“本座只是好奇,”鬼召慢騰騰地說,聲音相當刺耳,“道長這樣道心破碎、毫無前途的廢物,怎麽有一個身懷龍珠的女兒?”
公良至瞳孔收縮。
真龍之珠,比帶着一絲半縷龍氣的龍族遺蛻珍貴上無數倍,時至今日仍有無數修士到處搜尋。公良至費盡心思隐藏的秘密被一個魔修一語道破,心頭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依舊一臉平靜。
“人人皆有緣法,機緣巧合罷了。”他說。
“你竟承認了?”鬼召奇道,“道長不是應該巧舌如簧,告訴我沒這回事麽?嘻嘻,你要是這樣講,我便先吃了公良曦,在肚子裏看看有沒有龍珠。”
“正是如此。”公良至點了點頭,“謊言一戳就破,我也不必特意說來招閣下厭惡。但閣下倘若要獲龍珠之效,一口吞沒并無效果。”
“嗯?”那魔修玩味地拖長了聲音。
“我十年前獲得此珠,那時我堪堪築基,怎麽得到真龍之珠?又怎麽能将之藏好,拿來給我的女兒吊命,而不是被他人奪走?”公良至話鋒一轉道,“自然是因為,這枚龍珠只是未能成熟的半成品而已。”
黑霧不說話,也不知對這番說辭有何反應。
公良至繼續說道:“我得龍珠乃是意外,獲未熟之珠,如同在珍珠未熟時将之剝離蚌母。這龍珠孱弱,龍氣稀薄,本該降格為凡物。恰巧曦兒出生,一樣先天不足,我心神不定之下将龍珠封入女兒體內,未熟之珠與本該早夭的殘缺魂魄相合,兩者都得以留存。只是此時公良曦的神魂與龍珠水乳交融,再也拿不出來了。”
“如此甚好。”鬼召又詭笑道,“我囫囵将她吃下,這不就吃了個整的?”
“錯!”公良至斷然道,“閣下要是直接吃了她,龍珠藏在魂魄中,到死也只算吃了個凡人魂魄,就像将口服的丹藥塗在傷處,又有什麽作用?那龍珠已與公良曦一體,除了維持她的生機外別無它用。”
“本座憑什麽信你?”鬼召說。
“貧道生死就在閣下一念之間,我何必騙你?”公良至說,“取則兩敗俱傷,我女兒死,龍珠一樣崩潰,我亦殒命——閣下留我一命,不就是為了知道更多內情,避免此等意外嗎?”
他直直看着魏昭,說:“恐怕閣下隐患諸多的半龍之軀,也很難等到下一顆真龍之珠了吧。”
黑霧驀然膨脹,像火上澆了一瓢油。
“閣下在我等身邊待了這麽久,貧道可不是瞎子。”公良至一動不動,語氣平和地說,“衛钊是假,半龍之軀卻是真。貧道多年來埋首故紙堆中探尋真龍之秘,也不是一無所獲。”
“那你也該知道,本座此時所需唯有一顆龍珠了吧?”鬼召陰測測地說。
“并非如此。”公良至搖頭道,“要是這龍珠本屬于閣下,重新煉化龍珠自然是最佳方法。但是用其他龍的龍珠的結果,和前者天差地別,倒有許多秘法能與之媲美。”
“比如說?”
“鼎爐。”公良至說,“閣下可知九真龍馭體?此身可納龍氣,于體內梳理循環而不外洩。大妖橫行之時,諸多龍裔以九真龍馭體為鼎爐,以求梳理駁雜之氣,升格龍軀。”
“道長要我現在去找鼎爐,放過你們?”鬼召嗤笑道。
“不,貧道的意思是,”公良至擡眼看着那團黑霧,“閣下放過我女兒,我随閣下走。”
一時間林中出現了凝滞的沉默。
公良至說:“貧道便是九真龍馭體。”
那黑霧翻騰起來,從中爆發出一陣狂笑,在夜幕中如夜枭啼鳴,格外滲人。魔氣翻騰不休,不少草木甚至因此枯萎,公良至在這駭人的浪潮中直立如松柏,只在狂風中眯了眯眼睛。鬼召笑了好一會兒,聲音嘶啞道:“道長這是在自薦枕席?”
“貧道在說一種解決之道。”公良至說,“若有其他能讓我父女二人安然活命之法,貧道一定不會提出這種。我輩修真之人,誰願意當鼎爐?何況是給閣下這樣的……人。”
他停頓了一下,暗諷面前的魔修不人不鬼。這話說得語調生硬,話中帶刺,公良至還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不甘和孤注一擲,倒讓這話變得更加可信。畢竟,鼎爐的真實性一試便知,于鬼召無損,哪個傻子吃飽了撐着撒這個謊,平白挨敵人一頓操?
鬼召不答話,只是呵呵冷笑不斷。那團黑霧向前飄了一段,從中伸出一只手。
确切說,一只爪子。
魔修鬼召從第一次露面開始,渾身上下就被籠罩在漆黑的霧氣中,肉眼難辨高矮胖瘦,倘若用了上清現邪咒,更會被其中不可名狀的大量邪氣沖擊得雙眼欲裂。這一爪還是公良至第一次看到鬼召的肢體,青黑色的指甲足有寸把長,泛着銳利的烏光,抓傷布滿了細碎的鱗片,似人非人,鷹隼的爪子上滿是爬蟲類的鱗片。
這爪子在公良至身前一劃,道袍和亵衣霎時間一分為二,露出公良至赤luo的身體,中間殘留着淺淺的血痕。接着那團黑霧再度向前一撲,籠罩了公良至,砭骨寒意撲面而來。
公良至睜大眼睛,在黑霧中什麽都看不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肢體。一條濡濕的舌頭反反複複舔舐着他胸口的血痕,他打了個寒戰,半是惡心半是冷,疑心流出來的血都要被凍住了。有一只手摟住公良至的腰,一只更像人的手,有那麽一點溫吞的熱度,在他腰上又掐又捏,毫不客氣地陷入股溝。然後……
公良至痛得發抖,嘴巴張開又合攏,牙關緊扣。他默誦清心訣,認命的外表下藏着厭惡與一點竊喜。
他比看上去冷靜得多。
魔氣正滲入經脈,蠶食着血脈中的真氣。公良至覺得冷而疲憊,他強壓下反擊的本能,心說時間還不到。魔氣只是前菜,只要眼前有着龍血的魔修對真龍之軀賊心不死,它就必定要煉化龍氣。而膽敢把龍氣送入捕龍印體內的愚蠢龍脈,只有一個下場。
發現陸真人的野心後,公良至研究過她的目的,也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蹊跷。他知道自己是什麽。
一縷龍氣探進了公良至的經脈。
體內無形的禁制好似加了水的水車,在碰上龍氣的剎那驟然運轉。幾乎完成的捕龍印開始發揮作用,公良至能感覺到貼着他的身軀動作一滞,整個顫抖起來。
公良至松了口氣,傷勢加上心緒起伏,一時間竟覺得有些頭暈眼花。他向下滑去,沒有和他以為的那樣跌坐在地。一鋼鐵似的雙手擒住了他,堅如磐石,而顫動不斷的軀體也停了下來。
笑聲由輕到響亮,再度化作歇斯底裏的狂笑,鬼召的顫抖根本不是因為着了道,而是在忍住一通大笑。那雙帶着鱗片的手掐住公良至的腰,洩憤似的把他提起又重重摁下,颠簸得他頭暈眼花。公良至去捉鬼召的胳膊,那魔修湊過來,咬着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說:“道長在等什麽呢?”
公良至心中一片冰涼。
“好一個以身飼魔,把自己當下了毒的肉喂給豺狼,佩服佩服!”魔修神經質地笑着,“捕龍印?哈哈哈哈捕龍印!還好本座早有防備,不然可不就死在你身上哩?良……公良至你怎麽不想想,哪來這麽巧一只半龍,又這麽巧叫‘衛钊’?莫非是因為你太過思念‘亡夫’,老天送你一個新的?”
公良至抖了一下,不知是驚駭于他話中的內容還是為這番輕薄憤怒。他的指甲摳進魔修的胳膊裏,在鱗片上打滑,都不能留下掐痕。
“陸函波當初孵了兩條龍,好的那個麽,當了你的蓋世英雄,我卻是個見不得光的殘次品。從血緣上說,那魏昭還是我哥哥呢。”鬼召又狂笑了起來,不知在笑什麽,“我有幸從陸真人手裏逃出來,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那優良品哥哥比我還慘……”
“住口!”公良至厲聲道。
“住口?哦喲,嫂嫂生氣了。”鬼召吃吃笑着,“怎麽啦,在玄冰淵下掙紮十年,不叫慘嗎?”
公良至猛地抽了口氣,他扣住鬼召的肩膀,聲音尖銳得變了調:“你說什麽?”
“我說,魏昭活着,在玄冰淵下面。”鬼召說。
公良至眼前爆開一片白光,他出了一身冷汗,滑膩得險些從鬼召手裏滑出來。期待驚駭狂喜和極度恐慌混雜在一起,讓他幾欲嘔吐。公良至仿佛置身夏日雷陣雨前的午後,悶得喘不過氣,耳畔嗡嗡直響,一陣一陣響得他腦仁疼。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幹澀地說:“你騙我……”
“作為兄弟,自然能有幾分感應。”魔修說,“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過要是繼續等下去,他熬了十年還沒熬到有人找他,最後還是死在了裏面……這可不怪我了。”
雷聲落了下來。
公良至的胳膊還被鬼召鉗着,雙腿卻支撐不住身體,幾乎跪倒在地。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抖得厲害,大概只有貼在身邊才能聽到他在說什麽。
“他……我以為……”公良至哆哆嗦嗦地說,“十年……我沒去找他……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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