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出門是兩個人,回來還是兩個。只是一人失魂落魄,一人面色陰沉。
他們回到草廬時天已大亮,魏昭又披回了衛钊的軀殼,走在公良至一步以外。出去時這位置屬于游伴,回來時則屬于獄卒。魏昭用餘光去看公良至,手指蠢蠢欲動,想去摘掉混進他頭發裏的草葉,卻知道此時任何舉動都會讓公良至如臨大敵。犯不着為一片草葉再打起來。
魏昭不僅知道公良至恨不得躲出幾百裏開外,還知道要是條件允許,他絕對不會再帶一個魔修回草廬。可惜鬼召拳頭大,他非要如此,公良至也沒辦法。
“道長這麽聰明,不時時刻刻盯着,本座擔心某一日被斬妖除魔啊。”鬼召說。
“貧道自然會跟閣下走,但公良曦只是個一無所知的凡人。”公良至說,“要是閣下非要對公良曦動手,貧道只能拼個魚死網破。”
“道長似乎已經試過了。”鬼召譏笑道。
“我的确奈何不了閣下,但要想自毀靈臺,閣下恐怕也阻止不了我。”公良至針鋒相對道,“那樣的話,閣下去何處再尋一方捕龍印?”
魏昭素有急智。
魔氣暴露完全是意外,萬幸他有黑霧蔽體,“衛钊”下面還有一套“鬼召”的假面具。一場打鬥的時間夠他想出辦法來修補漏洞,把鬼召這個身份糊弄得像模像樣。
鬼召乃魏昭的同胞兄弟,當初和魏昭一起被陸真人孵化,只是生來便有殘缺,一直被陸真人隐藏在別處。他逃脫後四處殺戮,企圖将不完善的龍軀修煉為睚眦之體,同時通過同源感應,意識到哥哥魏昭還活在玄冰淵底。他在意外遇見被煉化為半個捕龍印的公良至後靈光一現,想借着捕龍印,把魏昭從玄冰淵下偷渡出來。
“怨鬼和玄冰淵下的活物都出不去,古戰場的法寶卻能噴湧而出,可見沒有神魂的死物才有機會逃脫。”鬼召這樣對公良至說,“你我二人去玄冰淵,我通過感應找到魏昭的位置,用秘法削薄冰蓋,你便趁機收束他的魂魄。他魂魄不存,只剩下龍軀,我便能把龍軀取出來。我們各取所需,再一拍兩散,如何?”
這謊撒得天衣無縫。
公良至可能對他的目的心存懷疑,在去玄冰淵後暗存後手,但魏昭只要讓他不懷疑鬼召行事的合理性便好——縱然有幾分破綻,也可以靠公良至的腦補自己圓回去,反正鬼召本來就有點瘋瘋癫癫。再加上這消息讓公良至心神不定,十分的心智打個折扣,頂多用上六七分。
最後他們達成了協議:鬼召繼續扮成衛钊,一切照舊,不得傷害公良曦,不得傷公良至性命,在去玄冰淵找到魏昭後必須将他的魂魄留給公良至;公良至不得告密,須助鬼召得到龍軀。兩人都發下了心魔誓言。
這誓言對魏昭而言不痛不癢,他根本不打算帶公良至去玄冰淵,無非是緩兵之計罷了。
不然呢?難道跟他說,我就是魏昭?
魏昭從離開玄冰淵起,就沒想過與公良至相認。
鬼召這樣的魔修雖然讓正道頭痛,但要是暴露了魏昭的身份,那才會變成衆矢之的。玄冰淵裏去而複返,高階修士們一定會探尋他的異常,等發現他身上有什麽,結果可想而知。妖族、真龍、神道修士、世間惡念,注定了整個修真界都與他勢不兩立,要麽想殺之後快,要麽想從他身上撈一筆,《捕龍印》中已經寫出了後果。
開始時陸真人已經壽盡而亡,繼任的掌門,魏昭的大師兄,一度想要效仿先師,在發現無法獨吞好處後又召開了屠龍大典。那時在玄冰淵加持下與化神一步之遙的魏昭都在圍攻下隕落,何況提前離開玄冰淵、一時半會兒都要卡在金丹巅峰的魏昭。
魏昭開始沒把公良至當做需要立刻攻克的關節,後來機緣巧合之下半途遇見,還發現此時的公良至還沒有辜負過魏昭。但即便知道公良至甚至對他……對他……魏昭也不可能自曝身份。
不是近鄉情怯的問題。
告訴他自己是魏昭,有什麽意義?
他看自己以往的記憶如霧裏看花,反倒是《捕龍印》的未來與無數未曾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怨恨更加清晰。他的軀殼不斷崩毀又不斷新生,似龍非龍的部分還勉強算活的,另外填位置的惡念更像怨鬼,容貌早已損毀。一刻不停的痛苦和怨念如同海水消磨海岸,又心知肚明過去諸多真善美俱為謊言,不得好死的未來才是天命注定……這種情況下,誰能依然樂觀豁達,魏昭甘拜下風。
魏昭脫胎換骨,容顏俱毀,記憶混亂,性格大變,除了一個名字,他還剩下什麽?他這樣抓着僅存的名字回去,是要公良至念着過往的情分,懷着對以前魏昭的愧疚,對他心慈手軟麽?魏昭并不需要公良至心慈手軟,他也不打算對所有人心慈手軟。
玄冰淵下惡念萬千,他若不與之同流,根本無法好好活過十年。《捕龍印》中那個魏昭放棄了大部分意志,幾乎成為了惡念的容器,這才有近乎化神之威。魏昭要得到足夠力量掙脫玄冰淵,努力的成效也只是自己占主導而已,那些複仇的怨念既是力量,亦是代價。
過去的魏昭早就死了,他此次歸來本就打算毀天滅地,運氣好能以此成道,運氣壞就與昆華界一起隕落。難道他要讓公良至先為活着歡喜,再為他入魔心痛,最後走到和原著一樣的地步?算了吧。
魏昭覺得,他心裏還剩下那麽一點兒慈悲,至少別毀了公良至心中那少年而亡的英雄。
公良至先一步進了草廬,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幾乎向前摔去。魏昭下意識伸出手,攬住他的腰,卻被他甩開了。魏昭在公良至眼中看到了露骨的厭惡,他覺得自己額角跳了跳,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真是無情。”他油腔滑調道,“昨晚可是道長自薦枕席,如今卻又要擺出張貞女烈婦的臉?”
“契約已成,貧道會在下玄冰淵之時完成職責。”公良至面如寒霜道,“閣下要是願意冒捕龍印啓動的風險,待神魂被抽走,貧道倒也安全了。”
“這可不勞道長操心。”魏昭笑嘻嘻地說,“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昨日春宵一度,我嘗了道長的滋味,方知道此言不虛。”
他們确已有肌膚之親。
公良至以己身為餌,想借此驅動捕龍印。魏昭早有準備,索性順水推舟——昨夜的情景可沒有這麽輕描淡寫,公良至心緒不定,魏昭又何嘗不心亂如麻?他難以自控,一時間覺得不如就這麽把公良至吞進黑霧裏,連皮帶骨腐蝕殆盡,從此日日相伴夜夜歡好。若非公良至在捕龍印以外的确是九真龍馭體,稍微梳理了一下魏昭混亂的氣息,安撫了他瀕臨暴走的神魂,魏昭可能在辦事途中就要了公良至的性命。
即使沒到這種地步,他也沒放過公良至。頭一場rou戲因為公良至為他的語言震動而中途停下,于是在他們彼此發完心魔誓言之後,他又要了公良至幾回。他們幕天席地,自有黑霧當做遮掩,魏昭食髓知味,折騰到日上三竿才罷休。
他的身體暢快至極,這麽多年來頭一回覺得自己像是活着。黑霧是他身體的延伸,公良至看不到他,他卻能看見公良至。借着這層遮擋,魏昭終于能直勾勾地盯着公良至的身體與正臉。他貪婪地看着公良至的面孔,親吻那兩篇淺色的嘴唇,公良至卻只是微微皺着眉頭,一動不動,像條死魚。
公良至在想別的事,或許是鬼召剛說的消息,或許是過去的魏昭。他魂游天外,仿佛在他身上動作的只是一陣瘴風。
聽完這帶着惡意的輕薄話,公良至臉上連厭惡都不剩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魏昭,如同正看個小醜。魏昭最受不了這種毫不在意的眼神,他往前走了一步,大喇喇捏住了公良至的腰帶。
“何況道長确實有當個好鼎爐的資質。”他說,“雖然不在契約之中,但難道為了這個,道長也要拿自毀靈臺做脅迫麽?”
原先的道袍已經被毀了,如今這一套是芥子袋中備用的常服。魏昭的手指摸索着腰帶,一路摸到公良至的後腰,胳膊環住他的身軀,把他向自己身上攬過來。
公良至站着不動,也不聲不響,看得魏昭心中升起一陣邪火。他手上一用力,腰帶應聲而斷,接着吱呀一聲……
衣服自然不會發出吱呀聲,發出這聲音的是門。門打開時公良至立刻回了魂,像個活起來的木雕,瞬間跳出兩步開外。公良曦小小的身影從門中走了進來,被杵在那兒的兩個大人吓了一跳,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天真爛漫地說:“阿爹,衛钊哥哥,你們回來了呀?”
兩個大人一動不動。
公良曦似乎也覺得氣氛不太對,她摸不着頭腦地環顧室內,在看到衛钊手中的東西時恍然大悟,仿佛發現了異常在哪裏。她說:“衛钊哥哥怎麽拿着阿爹的腰帶?”
公良至臉色發青——真的發青,他大概需要抓緊時間盤坐療傷和鎮定心神——直直看着魏昭,魏昭頭一次從中看到了哀求之色。魏昭張開嘴巴,閉上,再張開嘴巴,又閉上,公良曦被逗得直笑,說:“衛钊哥哥看上去像條金魚啊。”
“你阿爹,”魏昭說,搜腸刮肚地到處找被扔到天邊去的衛钊模板,效果有限,聲音十分僵硬,“他,的腰帶掉了,我給他撿起來。”
“真的?”公良曦驚奇地問。
“真的!”大人們異口同聲道。
“這腰帶質量真不好。”公良曦說,又看了幾眼公良至,“衣服也不好,阿爹的脖子都給磨紅了呢!”
“可不是嗎?”公良至說,“再也不去那個布莊了!”
兩個大人僵硬地笑起來,公良曦笑出兩個酒窩,坐下吃起了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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