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許是被女兒一吓受了刺激,公良至療傷後再度手段百出,企圖讓魏昭與他一道離開。他搬出的理由也十分可信,說是自身受傷不輕,留在此處難以恢複。鬼召要是繼續想用他這個鼎爐,要麽得容他離開尋覓丹藥,要麽得自己替他找藥,選擇前者還能跟着公良至本人,要是選擇後者,可就沒法看着他們父女了。
确實如此,魏昭依然要找主角的機緣,不可能時時刻刻盯着公良父女,非要跟他回來倒是意氣用事。他又待了一日,等公良至暫且神魂穩定後,帶着他離開了草廬。
他們離開前一晚,公良曦似有所覺,變得格外粘人。她站在公良至身後看他做飯,挽起袖子幫忙收拾菜。被公良至哄走後又坐到了衛钊邊上,看他擦拭佩劍。
“被趕出來了?”魏昭問。
“阿爹說廚房氣悶。”公良曦悶悶地說,“我吃了藥已經好多了,哪有這麽不頂用。”
“你還是安分一點好。”魏昭說,“再給你弄幾次藥,你爹的命都能賠上。”
公良曦小臉一白,不說話了。
魏昭算是壓制下了心頭惡念,但餘波未消,對公良曦依然心懷遷怒,說起話來毫不客氣。他見對方吶吶難言,反倒生出幾分快意,又說:“我們明天就走。”
公良曦聞言,沒像魏昭預想中一樣眼圈發紅,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她問:“衛钊哥哥還和阿爹一道嗎?”
“當然。”魏昭答道。
“那……”公良曦壓低了聲音,似乎有些羞于出口,“衛钊哥哥能不能替我照顧他一下?”
魏昭被這話說得啞口無言,覺得小妮子像在講笑話,還照顧,你爹和我別半路出點什麽事兵刃相接就算不錯。此時公良至已經走出了廚房,端着菜放到了桌上,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他一次端來了所有飯菜,放完碗筷就坐在了桌邊。看這緊張勁兒,仿佛讓他們獨處一會兒,寶貝女兒就會被大魔頭一口吞掉似的。
“哪裏的話呀?”魏昭意味深長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多半是你爹在‘照料’我呢。”
公良至渾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聽不出言下之意,開始對女兒噓寒問暖,問菜鹹不鹹淡不淡。公良曦不好意思當着父親的面繼續談論關于他的小話,乖乖誇了公良至的廚藝,和他表演父慈子孝去了。
他們走前公良曦又偷偷找了魏昭,小聲再度拜托了一次。魏昭為她的執着奇怪,說:“你急什麽?道長做起事來滴水不漏,你不是被你爹照顧得很好嗎?”
“可照顧別人和照顧自己是兩回事呀。”她說,“做事周全細心的人,又不是說不該被人照顧了。”
公良曦說得一針見血,他爹這麽個做事周全的人,動起自己來半點不心疼。明明一個手底功夫不賴的高材生,他們重逢以來卻有十之八九的時間在當傷員,魏昭很懷疑他當初在玄冰淵沒能救援成功後,從此得了救人強迫症,不自殘送血一下會渾身不舒服。
公良曦低了頭,又說:“何況阿爹總是為我奔忙,浪費好多機緣……”
魏昭看着她的發頂,覺得這對父女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勞心人。病鬼擔心傷員,傷員保護病鬼,也不操心一下自己泥菩薩過江。公良曦顯然能感覺到他的态度轉變,卻沒像大部分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樣痛痛快快問出來亦或開始跟他賭氣,反而乖巧地不再纏着他,拜托他照顧父親時還帶着一份惴惴之色。她大概覺得是自己煩到了客人。
魏昭嘆了口氣,心說自己跟個什麽都不懂的娃娃計較什麽。他伸手摸了摸公良曦的頭,下一刻公良至就從門外冒了出來。道士眼中緊繃的神色還沒收好,像只撲向黃鼠狼的母雞。魏昭生出幾分火氣,又覺得自己像個欺負孤兒寡母的地痞無賴似的,實在沒什麽意思。
“道長,咱們走着?”他拖長了聲音問道。
公良至點了點頭,蹲下抱了抱公良曦,簡短地交代她要好好吃藥、聽李嬸的話雲雲。魏昭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在場,這感人肺腑的離別場面才縮短成了幾句話。
“道長真不容易啊。”一離開公良曦能聽見的範圍魏昭就說,“一邊準備救老情人一邊還護着亡妻的孩子,多情又癡情,可惜喪偶命。”
“魏昭并非我的老情人。”公良至平靜地說。
“是,你們恩愛兩不知。”魏昭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說得嘴裏發苦,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上下打量着公良至,問:“道長現在恢複得如何?”
“僅僅四層實力。”公良至實話實說道。
“氣血空虛,實力大降,做不得假。”魏昭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如此甚好。”
————————
半空中揚起一陣黃沙。
這黃沙洶湧如浪,變換如雲,鋪天蓋地看不到盡頭。等沙塵靜默下來,荒野上多出一個發如樹根、面色蠟黃的男子,手如鷹爪,攥着個神色麻木的嬌媚少婦。男子向身邊掃過一眼,聲如洪鐘道:“雲角老鬼來得倒早!”
他往前走了兩步,腳尖在半空中消失,一望無際的荒野出現了奇怪的波紋,仿佛空氣變成了一個水泡。男子腳步不停,走入水泡當中,從遠處看,他的軀體一下消失了。
“水泡”中又是另一番天地。
草木欣榮的荒野上出現了一塊光禿禿的紅土,正圓形的土地上不僅寸草不生,還透出一絲灰白,硬得像石頭。這塊方圓幾丈的土地上已經盤坐着一個額上長着鼓包的醜陋老頭,擡起眼皮看了男子一眼,咕咕怪笑道:“黃甲老兒來得也不晚嘛。”
若有凡人在此處,一定會駭得叫出聲來。被稱作雲角老鬼的老頭懷中抱着個清俊的少年,那少年唇色灰白,雙眼無神,但剛才那句話卻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老氣橫秋的臺詞用一個稚嫩的聲音說出來,怪異得讓人發寒。
男子對此見怪不怪,腳下一踏,黃沙便凝成一張大床。他拽着少婦一屁股坐了上去,說道:“歡喜宗上百年來頭一次金丹齊聚,老子自然要來得早點。”
“瞧黃甲尊者說的,好似今日就是來敘敘舊哩?”天上傳來一陣嬌笑。
“水泡”頂上踏進一縷紅煙,一個穿着清涼的美豔少女蛇一樣游了進來。她懷中赤着上身的壯漢先落了地,給她當了肉墊,發出重重一響。那壯漢叫也沒叫一聲,依然癡迷地注視着身上的少女,倒是少女露出一副心痛的表情,撫着他的臉,“心肝兒”、“寶貝兒”地叫了一通。
先到的兩個修士看着壯漢的光頭,面色凝重起來。那漢子頭頂光潔,燒了三個結疤,分明是個已經築基的佛修。
“我等今日齊聚,是為了轉靈真君的遺寶,鴦娘子帶上個雷音寺的禿驢有什麽意思?”雲角老鬼不悅道,他懷中少年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要是那群禿驢銜尾而來,攪和了歡喜宗的大事,這責任你能承擔?”
“這話說得好沒道理!”鴦娘子嘟嘴道,“正是因為事關重大,妾身才要帶個好郎君當助力。夫君愛死了人家,怎麽會讓那些禿驢攪和?是不是?”
她勾着僧人的下巴,見僧人點頭如搗蒜便嬌笑起來,媚眼如絲地橫了另外兩人一眼,說:“不然難道和二位前輩似的,帶個快采幹了的鼎爐充數?”
“要不是轉靈真君的地塔非要帶個鼎爐,老子可不想帶上我家婆娘。”黃甲尊者譏笑道,“哪裏像你們這些小女娃,還要靠鼎爐打前鋒。”
“尊者要是也能弄來雷音寺的鼎爐,恐怕就不會這麽說了吧?”
一聲清朗的女聲傳來,劍光一閃,一名白衣女修已經落到了幾人身邊。她看上去眉目清正,仿佛哪個心志堅定的道修,然而她懷中面容憔悴的女人卻說明,這位女修與之前的幾人是一丘之貉,也是個走采補之道的歡喜宗魔修。
“古來就沒有靠着鼎爐吃飯的修士,但鼎爐像樣,鼎爐的主人總也壞不到哪裏去,”女修笑道,對着笑容淡了幾分的鴦娘子說,“姐姐說是不是?”
“這是自然。”鴦娘子興趣缺缺地說,“臨水妹妹這鼎爐還未養熟,半途要出了什麽事,恐怕不太好吧?”
“時間緊迫,的确沒辦法養熟。”臨水仙子故作可惜地嘆道,“但有了水月觀的道姑作伴,我又怎麽忍心不帶着她一道來呢?”
她懷中的女修赫然是水月觀的築基修士,雖然損耗尚未補上,但光從修為上看,倒比鴦娘子的僧人更精進一層,已有築基中期。
“好了!”雲角老鬼不耐道,“打機鋒到此為止,進塔吧。”
“就我們四個?”臨水仙子問,“黑鴉道人呢?”
“時辰已到,不等了。”雲角老鬼說。
“那厮閉關閉了一百七十年,沒半點消息,多半沒挨過來死在了裏頭。”黃甲尊者冷哼道,“四個人就四個人……”
“諸位未免說得太早。”
四個歡喜宗的金丹修士齊齊轉頭,卻見一團黑霧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們不遠處。黑霧收束入體,露出黑壓壓一片羽毛似的魔氣,把此人的體表遮得嚴嚴實實。他一手攬着個年輕鼎爐,腰間挂着一柄烏黑寶刀,蔽體魔氣正來自其中,乃是黑鴉道人賴以結丹的法寶鴉羽刀。
“呀,恭喜黑鴉前輩出關!”鴦娘子嗔怪道,“前輩何時來的?妾身竟一點沒發現呢!”
豈止她沒發現,在場的所有人在黑鴉道人出聲前全都沒有半點感應。資歷最老的雲角老鬼心中一凜,只覺得黑鴉道人變得比以往更加深不可測。他看了一眼被纏在黑氣中的那個鼎爐,越看越眼熟,片刻後失聲叫道:“乾天谷公良至?”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都未讓少年開口,自己喊了出來,那聲音粗啞如驢。另外三道目光聞言也齊齊向黑鴉道人身邊的青年射去,面上驚疑不定。
“臨水丫頭說得不錯。”黑鴉道人嘶聲道,“鼎爐也是我輩修士的門面。你們看,乾天谷的鼎爐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摩挲着鴉羽刀的刀柄。
這刀的确是個寶貝,尤其是能讓擁有者連外貌帶修為都被“鴉羽”藏住這一點。有魔氣在身,鴉羽刀在手,再加上一個“鼎爐”,頂替閉死關突破失敗的黑鴉道人,實在是件相當簡單的事情。
所以魏昭來了。
至于扮演鼎爐角色的公良至沒有任何僞裝,那自然是因為——
今日在場的魔修,一個都沒法活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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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