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郁兮
老婆子和趕車的家丁們見到來人,趕緊拜下來請安,芷熙也從車裏趕忙下來。
郁瑞從紗窗向外打量着那人,三十左右的年紀,歲數不顯得大,五官深邃,倒是非常俊朗,只不過不茍言笑,果然是練家子出身,就單單站着也能讓人感覺到威懾。
自是唐敬無疑了。
唐敬看着地上拜着的婆子丫鬟和下人們,只是望眼向馬車看來。
郁瑞掀着窗簾子的手不覺抖了一下,隔得雖遠,但他明顯感到那人在看自己,而且目光不怎麽高興。
郁瑞也是經歷過些兒的人,明白唐敬為什麽不高興,想他唐敬在天子腳下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現在自己兒子在面前了,竟然不下馬車來,難道還要做爹的上趕着去見麽。
不過郁瑞也沒有辦法,他自己是個瘸子,雙腿也不聽使喚,郁瑞是不想得罪這個有權有勢的“爹”的,但是恐于無奈。
唐敬只站了一小會兒,沒看地上拜着的一衆人,說道:“人呢?”
芷熙趕緊回道:“回老爺的話,少爺在車上,不方便下來。”
“不方便?”
按說郁瑞現在這個身體是唐敬失散多年的兒子,唐敬派人千裏迢迢的去尋兒子回來,怎麽也要對這個兒子知根知底兒,不過很可惜,唐敬對這個兒子并沒有抱多大的期望,更沒期望他去繼承什麽家業,只是擺擺樣子而已。
如果不是皇上想要過繼兒子給他,唐敬是斷不可能去尋一個已經十幾歲的兒子回來。
他們這種名門望族,養在身邊兒的還都是白眼狼,更何況只是有些血緣,在外流蕩了十四年的人,沒有經過培養,沒有好的教養,這種孩子大了也不可能可心。
郁瑞的身份雖然一下高了,不過他心裏知道,十四年過去了,這個有權有勢的爹都沒來尋什麽兒子,那麽孩子的母親一定是地位身份配不上豪門大家。
唐敬反問了一聲,繼續說道:“難道我唐家的孩子,下個車也需要讓人扶?”
芷熙被吓得一哆嗦,像篩糠似的,磕磕巴巴的回道:“老爺……老爺有所不知道,少爺他,他的腿不方便,奴婢這就扶少爺出來。”
唐敬擡手制止了芷熙的動作,只是擡頭再瞥一眼馬車。
很顯然唐敬并沒有料到,他的兒子竟然腿腳不方便,說直白點就是瘸子。
唐敬走過去,一把掀開車簾子。
郁瑞坐在馬車最裏面,杏色的外衫遮住了一雙腿,并看不出什麽缺陷,他斜靠在裏面,聽到響動下意識的往外看,正好和唐敬對視上。
唐敬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兒子,聽說是十四歲,身子骨不太好,不過唐敬打開始就不介意也不在意,招個嫡子回來而已,不過如此。
他沒想到這個兒子的身子骨竟然這麽弱,巴掌大的臉,皮膚是不正常的白皙,嘴唇上也缺些血色,尖尖的下巴,瘦弱的肩膀,一手就能握過來的腰身,看了無端端叫人心疼。
郁瑞上輩子也經過些場面,和幾個兄弟周旋不少,縱使唐敬可怕,也不可能被一看吓得慫了,不過這種人多半都是強制而霸道的,尤其郁瑞知道,這個便宜爹一點也不在意什麽兒子,所以表現的越無威脅,那麽活的也就越自在。
郁瑞故意眼珠子晃了晃,裝作很驚慌的樣子,低下頭來。
他這一動,唐敬就注意到了,對方的腿從膝蓋以下不怎麽聽使喚,很怪異。
唐敬一手掀着簾子,早有眼力見兒好的大丫鬟過來,接過唐敬手裏的簾子幫忙打起來。
唐敬終于出聲了,也聽不出什麽感情,“過來。”
郁瑞擡起眼來瞧了唐敬一眼,雙手撐着墊子,想要支起身來,郁瑞當然知道這是徒勞,之前他試過很多次,不過這副身子太瘦弱,手上胳膊上沒什麽力氣。
唐敬看着他皺了皺眉,忽然一蹬矮身上了馬車,這次郁瑞是真的驚到了,猛地擡眼。
唐敬身量很高,在車廂裏根本不能直腰,上前一把将郁瑞抱起來。
郁瑞喉頭裏“啊”的一聲輕響,卻沒有叫出來,唐敬将他打橫抱着,回身下了車。
一衆人還拜在地上,都用餘光暼着,老爺懷裏抱着小少爺,大氣兒也不敢喘一聲。
郁瑞的身子骨一點兒也不重,唐敬抱着他不費吹灰之力,況且唐敬還是個練家子,大步走到自己馬車邊上,丫鬟打起簾子,唐敬就踩着鋪着猩紅氈子的矮凳上了馬車。
大丫鬟說了一句“回去了”,衆婆子丫鬟和下人們這才起來,回到後面的馬車上,尾随着唐敬的馬車而去。
郁瑞沒想到要和唐敬坐一輛馬車,有點如坐針氈的感覺。
車裏很敞亮,是方才的馬車不能相比的,上手是軟墊鋪的座椅,左邊放着條案熏着香爐,右面是小矮櫃子,丫鬟們并沒在車裏伺候,都是随車走在外面。
所以車裏只有兩個人,唐敬,郁瑞。
郁瑞被唐敬放下,挨着自己,只是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郁瑞不動聲色,心裏想着又是一個這樣的爹,這麽有權勢,連兒子叫什麽名字也不去查來看。
他一面想着,一面脫口而出,道:“郁瑞。”
說罷了,才覺得自己一時口快,竟然說了上輩子的名字,這一路上婆子丫鬟們只叫他“少爺”或者“小少爺”,沒人敢直呼他的名諱,郁瑞又沒有這具身體的記憶,自然不知這個唐家嫡子叫什麽名字。
唐敬卻不疑有他,語氣平平的說道:“唐郁瑞。”
郁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聽他這麽說才漸漸放松下來,點點頭,沒再敢多說。
一路無話,車進了城裏,路過城門的時候也沒有停下來,想必是城門官兒都識得唐敬的車駕,知道唐敬惹不起。
唐敬的宅邸坐北朝南,就在京裏繁華的道上,門前兩尊石獅子,三間雕梁大門,另有數十個穿着體面的守門下人。
馬車在正門前停下,守門的下人們趕緊近前來見禮。
大門很宏偉,正中那間卻不開,一般只有重要會客才會開正門迎接,倘或有一天唐敬命人開了正門,那一定是聖上來了。
旁邊的門開着,下人設好矮凳,鋪好氈子,唐敬這才抱着郁瑞下了車。
這仗勢是守門的下人未曾見識過的,他們何曾見識過老爺抱着什麽人下車?這是何等的尊榮才能夠讓老爺伺候着。
郁瑞經過上次已經習慣了,況且馬車架的高,他若不好好兒的,豈不是要摔到自己。
郁瑞觑着眼放軟了身段兒窩在唐敬懷裏,在旁人眼裏瞧着,這少年人似乎是睡着了,就更是不敢出聲。
唐敬一路抱着他進了門,有下人擡來軟轎,唐敬只說道:“不必了。”
下人們趕緊應聲,将軟轎擡走。
正門和垂花門間有些許的距離,郁瑞是大家出身,只不過他沒想到這距離這麽遠,怪不得家丁要擡轎子過來。
走了一會兒,進了垂花門,視線就豁然開朗了,東西走向的抄手回廊,雕廊畫柱不可言喻,挂着無數名貴鳥雀鹦鹉,回廊正中夾着一個大穿堂。
穿堂非常氣派,一通看不到底,中間放了一個紫檀架子的天然石影背。
超過影背還有幾間小廳堂,一般會客時候讓客人暫歇的地方。
過了小廳堂,終于到了正房和廳堂,坐北朝南五間大正房,兩邊簇擁着規格相同的廂房,廂房又接畫廊。
郁瑞自問是見過世面的人,此時也眼花了,這宅子氣勢恢宏,就算王府也不過如此,說唐敬是土皇帝,一點也不為過。
唐敬走進正廳堂,堂上一處大坐,左右各分一溜兒的座椅,座椅間都有高架腳的茶桌。
茶水丫鬟端進蓋鐘來,先放在上手的茶桌上,說道:“老爺請用茶。”
遂又退後,放在郁瑞手邊兒的茶桌上,又說道:“小少爺請用茶。”
唐敬這才坐下來,幾個送郁瑞回來的婆子丫鬟下人也進了廳堂,等着回話。
唐敬也不知是問誰,“給少爺的卧房收拾了麽?”
站在唐敬身後伺候的大丫鬟立馬回話道:“都拾到好了,旁邊兒整個郁兮園都收拾出來了,就等着少爺住進去。”
這丫鬟從方才一直跟着,就是為唐敬打車簾子的那個,雖然都是些不怎麽金貴的活計,但是離唐敬最近,可見在唐家下人裏地位不一樣。
唐敬點點頭,看了一眼郁瑞,似乎想起了倆人剛才僅說過的一句話,道:“現在聽來倒正合适。”
大丫鬟不知唐敬說的什麽意思,但是本分的也沒有問,倒是郁瑞心髒一下又提起來,唐敬說的自然是郁兮園和自己的名字倒合适。
郁兮出自楚辭,“紛郁郁其遠承兮”,本意是文采盛美,只不過郁這個字其實是郁瑞的姓氏。
唐敬又說道:“郁兮園一直空置着,也沒有下人,去尋少爺的幾個就分到郁兮園,郁瑞腿不方便,峤襄你跟着少爺,什麽事情都周到些。”
站在唐敬身後的大丫鬟應了聲,道:“老爺放心,奴婢一定盡心盡力。”
唐敬點了點頭站起來,掃視了一眼衆人,說道:“既然接來了,就是你們的少主子。”說着又朝峤襄道:“郁瑞一路上也累了,峤襄你扶少爺回房休憩一會兒,傳飯的時候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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