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家
下過了一場雨,林子間能聞到淡淡的土氣味兒,但天氣卻愈發的憋悶起來,似乎雨并沒有下透,樹葉子一動不動,沒有一丁點兒的風。
兩輛馬車從林子間飛快去的奔了過去。
郁瑞坐在車裏,靠着丫鬟給鋪的軟墊,随着馬車輕輕的颠簸,整個人昏昏欲睡。
小丫鬟只有十六七歲大,名叫芷熙,坐在一邊,打起紗窗來向外瞧,說道:“少爺,前面有個茶寮!”
郁瑞本身就快要睡着了,此時被吵醒,也沒說話,點了點頭。
芷熙這才起來,探身出馬車,像趕車的仆人說道:“前面茶寮停一停了。”
趕車的下人應了一聲,很快在茶寮前停下來。
茶寮離縣城不遠,都是在這裏歇腳的旅客,還有說書讨生活的。
芷熙道:“少爺,坐了一天的車,下去歇歇腳罷?”
她剛說完,卻猛地頓了一下,趕緊說道:“奴婢錯了!少爺您莫怪,奴婢……”
郁瑞看她驚慌的樣子,幹脆搖了搖手,說道:“不下去了,你下去弄完涼茶來解暑就行了,我在哪裏歇着都是歇着。”
芷熙這才戰兢兢的應聲,下車去了。
後面跟着的馬車上下來兩個嬷嬷,并四五個趕車的下人,也一起下車去喝茶,獨留郁瑞一個坐在車裏。
郁瑞把紗簾子卷起來,天氣太熱沒什麽風,外面倒是一片青翠的光景。
說書人的聲音很大,講的正到興頭兒上,聲音抑揚頓挫的。
但聽他道:“草木一秋,人活一世,無非是功名利祿上打滾,江湖朝堂中穿梭,草莽之徒挨的是舔刀口的日子,機關之輩渡的是陰謀算盡的生活。這天子腳下,出來混的,倘或不知道京城的命官是誰,這不打緊,不知道當朝宰相是誰,這也沒什麽打緊,但是萬萬不能不知道三個人!哪三個人呢?”
第一是聖上跟前最寵愛的琦妃。琦妃本是先振國大将軍的獨女,大将軍唐氏和先皇那是拜過把子燒過黃紙的交情,出生入死不過如此。先皇在世的時候,曾經封了這位大将軍為鐵帽子王,世襲罔逆。琦妃出身好,樣貌好,性格溫婉,深得當今聖上喜愛,只要沒有捅破天的事情,琦妃說的話,聖上沒有不答應的。
第二是宮內宦官總管元弼。元弼跟随聖上的時候聖上還是太子,這麽多年來就是奴才,也覺得使喚的順手了,聖上并不是不知道元弼貪贓枉法,只不過沒大事情,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京城裏,生殺罰賞,元弼的話也是舉足輕重的。
“您道第三個不能不知道的人是誰?”
說書人又開始賣關子,在聽客們催促下,終于笑道:“正是那京城第一皇商,唐家。”
郁瑞聽了側頭往外看去,說書人說的高興,繼續道:“有人要說了,一個商賈就算錢再多,又怎麽能和達官貴人皇族貴戚相比?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唐家的當家人唐敬,不只是貴人,更是當今聖上最近親的人。”
唐敬不只是一個商人,還是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商人,說一句大不敬的話,那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唐敬正是大将軍之女琦妃一母同胞的親生兄長。
當年還是打天下的時候,唐敬的父親追随先皇南征北戰,屢立奇功,更是在最為難的時刻,屢屢相救先皇,先皇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天下太平論功行賞之時,封了他為鐵帽子王,世襲罔逆。
唐家在這時可謂是一手遮天,只不過就算這個家族再厲害,也有不幸之處。
那就是唐家只有一個兒子,當年四處混戰,唐家的所有兒子都披甲上陣,不幸的戰死沙場,獨留了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兒子。
小兒子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戰功卓著,敵軍幾乎聞風喪膽,多少年之後,這個人已經不在沙場,而是下海經了商,但依然雷厲風行。
這個小兒子正是現如今唐家的掌家人,唐敬。
唐家到了唐敬這一代,本該世襲王位,只不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更何況是這麽大勢力的唐家,太子繼了位,雖然娶了唐家的女兒,卻覺得龍床睡得不夠安穩。
新聖上曾經幾度提出削藩的想法,只是礙于血親的叔叔伯伯們不肯,唐敬當然明白聖上的意思。突然上書,說自己年少無知,愧對皇上的厚愛,而且現今王侯衆多,皇權分散,皇上初登大寶,本該整治一番,所以願意自己提出削藩,并且永不為官,以表達對皇上的衷心,為皇上分憂。
這一招正好抓住了聖上的信任,聖上覺得自己愧對唐敬這個忠臣,竟然錯怪了他。
皇帝接受了唐敬的建議,削掉了唐敬的王位,卻讓他家族世襲皇商。有了這個削藩的先例,皇帝想要集中政權就好辦了,之後用了十年的光景,将所有的王位一一削掉。
其中自然免不得叛亂,或者清君側,唐家是武将出身,在用人之際,唐敬沒有推辭反而挂帥出征,這讓一項猜忌的聖上開始更加始佩服唐敬。
唐敬凱旋之時并未接受封賞,挂了官印,繼續去做他的商人。
發展到如今,唐敬已過而立之年,可以說不做官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算當今皇上提起唐敬,也是又敬又畏。
畏懼的是唐敬幾乎抓住了整個國庫,他的生意做大了,又有琦妃在宮裏,如果哪天唐敬一個不高興,京城的經濟命脈就會中斷。
這讓聖上又開始猜忌唐敬。
這種時候,身邊的宦官太監元弼就開始他的體己話兒了。
元弼說,唐敬已經過了三十歲,卻沒有兒子,只有兩個不大的女兒,也還未曾婚配,沒有姑家,唐敬沒有兒子,皇上和唐敬又親如手足,不如過繼一個皇子給唐敬,這樣皇子就變成了唐家的嫡子,理所應當的坐收唐家産業,也不怕什麽功高震主了。
皇帝起初聽了很震怒,就算說的好聽親如手足,那始終不是真的,過繼龍脈給一個平頭百姓,那豈不是皇家的恥辱?
只不過細想了想,唐敬就算手裏沒有兵權,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而且朝中很多官員大都是唐家黨,唐敬咳嗽一聲,都要把金銮殿震上三震。
聖上向唐敬試探過一次,唐敬是什麽樣的人物,自然聽懂了,沒想到唐敬臉上不動聲色,還是以往的冷淡鎮定,卻說道,其實自己有一個兒子,而且算一算差不多十四歲,只不過一直流落在外受苦,身世可憐,近日終于打聽到了,已經命人去接回來,恐怕正在路上。
皇上聽了這番話,估摸着唐敬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又尴尬又不甘心,只好說讓唐敬接了兒子,也帶進宮裏給他瞧瞧。
唐敬沒有推辭,似乎這個兒子不是假的。
郁瑞把紗簾放下來,唐家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正是他無疑了。
郁瑞聽着說書人說“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有些感慨,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見憐,他這個人卻活了兩輩子。
說實在的,郁瑞骨子并不是什麽唐家失散的嫡子,他的上輩子也是大戶人家出生,卻和唐家這種高門望族遠遠不能相比,郁瑞也是嫡子,卻不被父親看好,最後因為嫡派的關系,被其他人看做眼中釘肉中刺,落得個害死的下場。
他再睜眼的時候,自己卻換了一副軀殼……
郁瑞這副身子太過于羸弱,坐久一會兒就會頭暈,不只瘦弱,而且還是個瘸子,兩條腿從膝蓋以下沒有知覺,要不然小丫鬟芷熙為何一提起他的腿就那麽惶恐,唯恐觸怒了少爺。
郁瑞也不知道幸運還是不幸,他一睜眼,就是被丫鬟婆子下人簇擁着趕往京城的路上,唐家唯一的兒子,不管是什麽原因流落在外,不管他的親生母親是生是死,有多麽不堪,他是唐敬唯一的兒子,那就是唐家的嫡派,嫡子。
唐家的嫡子,只要他進了京城,那就一條腿邁進了火坑,普普通通的有錢人家還會為了家産你死我活,更何況是這種名門望族。
而且偏生這個時候招這個嫡子回去,誰也看得出來,唐敬只是為了家門應付一下,免得祖輩們辛苦經營的家業落到不相幹的人手裏,若說什麽父子親情,郁瑞不用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有的。
上一輩子他就是爹不疼的人,也不缺這種有的沒的親情,血緣在錢在權面前,肯本一文不值。
“少爺,茶來了,可涼着呢!特意叫老板拿冰拔了一下。”
小丫鬟芷熙比郁瑞這個身體歲數大,而且這個身體比同齡人還要瘦弱,連芷熙這個女孩子都比他高,只不過郁瑞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也死過一次,當然比芷熙穩重。
芷熙上了馬車,将涼茶遞給郁瑞。
郁瑞喝了兩口,喝的快了還有些喘,芷熙給他拍着背,郁瑞嘆口氣,真是不中用的身子。
正喝着茶,突聽外面有馬蹄聲,似乎來了很多人,兩個教養嬷嬷發出一聲驚嘆,郁瑞掀開窗簾子往外看。
一隊人簇擁着一輛翠頂兒馬車往這邊來,教養嬷嬷也在唐家待了有些年,自然認得,都是唐家裏一等的下人,平日裏只有唐敬出門,這些人才跟着。
芷熙“呀”了一聲,“是老爺來了麽!”
郁瑞沒見過唐敬,上輩子他家裏也是生意人,但是萬萬不夠和唐家這種大門大戶談生意談往來,而且他沒有這副身體的記憶,也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嫡子,到底之前見沒見過他名義上的父親。
馬車在茶寮前駐了,有下人拿了矮凳來,鋪上猩紅色大氈,之後跟在馬車邊上的大丫鬟打起車簾子,有個人踩着矮凳,從馬車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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