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

街面髒水漫溢。

賣魚小販收攤回家了,留下一地污穢。

魚血、一串串魚內髒、灰白魚鱗……它們混合着污水,在市場街32號樓下制造出一場小型災難,蒸騰的惡臭如一記襲向鼻腔的重拳。

西利亞踮起腳,謹慎挑揀能落腳的小塊地面。

他的鞋子磨損嚴重,鞋尖被大腳趾頂得微凸,羊膜般半透明,細皮繩綁腿糟爛得泛毛刺。可他仍挺愛惜地讓這雙爛鞋躲着髒東西。伶仃的腳踝與小腿使他看上去像只跳羚。

市場街32號,貧民窟,西利亞的落腳處。

……

他原本是隔壁小鎮上的陶藝師學徒。

老陶藝師是個鳏夫,膝下無子,性情溫和慈祥。他把西利亞和另一個叫道文的學徒當成孩子般疼愛,兩個陶藝師學徒亦親如兄弟。

那很是一段很幸福的日子。

直到三個月前隔壁木匠鋪失火,殃及池魚。

老陶藝師在火中慘死,西利亞生活了十五年的店鋪燒得只剩房架子。

夜色中,房屋的骨骸扭曲、焦黑,像孩童用廢火柴拼出的拙劣畫作,紮在灰燼中。

……

西利亞目前的落腳處收費低廉,一天四枚銅板,房東用薄木板割出一塊逼仄之地,勉強能鋪開一床被褥,西利亞和道文就在這擠着睡。

薄板外的空間裏挨挨擠擠地睡着一個饑寒交迫的八口之家,以及一對領救濟金的老夫婦。

像一窩蝼蟻。

西利亞推開薄木板。

道文一如往常地蜷在牆角,雙臂抱膝,赤腳踩着褥子。

他骨架寬大,人很高,身上卻沒多少肉,瘦得像架骷髅。

魚腥味兒被暑熱蒸騰着飄上二樓,隔板間臭得堪比煉獄,道文卻枯坐着,任由惡臭包裹。

西利亞關上板條窗,柔聲叫他:“道文。”

道文對西利亞的呼喚沒有反應,灰藍色的眼珠麻木冷漠,像濃霧中的海,黯淡的金發垂落,遮住左臉。

盡管呆滞病态、瘦削邋遢,道文的五官卻仍舊惹眼,他的右臉英俊、頹喪,像個落難的貴族少爺。

火災發生前,小鎮上傾慕道文的姑娘多得吓人,她們常活潑地倚着櫃臺與西利亞攀談,好借機朝道文瞟上兩眼。

——西利亞可真瘦,難道偷偷戴束腰了嗎?

——小西利亞比姑娘還漂亮呢。

——他不該給陶藝師當學徒,他應該穿上裙子混進舞會,說不定跳上幾支舞就能嫁給領主老爺啦!

她們老是這樣調侃西利亞。

西利亞腼腆內向,不會鬥嘴。被姑娘們打趣時,他只會局促地垂眼微笑,擦拭陶瓷聖像的動作因緊張而笨拙,僵硬得像個瓷偶。

于是姑娘們就鬧得更瘋了,西利亞越害羞,她們越是樂不可支,一股股隐秘而奇異的小小亢奮不斷升溫、發酵,使她們恨不得把西利亞欺負得哭出來。

這種時候,道文常會抱懷倚牆,微微歪着頭,先盯着西利亞看一會兒。

直到西利亞的小臉蛋紅得像只熟蝦,結結巴巴地嘆氣哀求“別、別鬧了……唉……別鬧了吧”,道文冷漠的嘴角才會翹一翹,上前解圍。

道文會抽走西利亞手裏的抹布,在櫃臺下偷偷圈住西利亞纖細的手腕,把他往身後拽。

等西利亞逃命似的溜到後屋,道文便繼續西利亞片刻前的活計。

他一邊擦拭陶瓷聖母像,一邊冷淡地招呼那幾位顧客——這會兒她們往往羞得比片刻前的西利亞還厲害,一眨眼就像群小麻雀般飛散了。

……

然而,此時此刻。

道文被金發遮掩的左臉上,自顴骨至額角的皮膚已糟爛如樹皮。

是嚴重的燒傷。

左眼未受波及,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是為救西利亞而毀容的。

火災那夜西利亞被烈火困在閣樓,原本會沒命,是道文不顧一切地沖進火場救他。逃向屋外時,道文為保護西利亞被一根燃燒的房柱砸中,左臉被燒爛一半,腦部亦受到損傷。昏迷再蘇醒後,道文就成了一尊會呼吸的雕像。

他不動,也不說話,在牆角一蜷就是一天,只有西利亞能讓他産生一點身為活物的反應,比如說稍微挪挪步子去清潔身體,或是在嘴裏咀嚼幾下食物……

……

高溫将道文蒸得大汗淋漓,他倚靠的牆壁被汗水氤出了一個潮濕的人形。

得先洗個澡。

西利亞攙着道文起身,引他進公共盥洗室,鎖好門,剝去衣物。

三個月來他們鮮少攝取有營養的食物,道文瘦得脫相,手肘與膝蓋的骨節粗壯如樹瘿,皮膚下半滴油水也無,肌肉塊壘間凹陷出深長的線條。

他瘦得不難看,燭火籠罩下,那具身體有種油畫的質感,一種病态美,就連左臉的燒傷都不過是畫布破損的一角。他岔着腿,直挺挺地杵着地,金發厚密蓬亂,懸垂着,像匹消瘦而硬悍的種馬。

西利亞備好擦澡水,也褪去衣物。他的背薄得像片刀刃,骨架伶仃,腰肢尤其細得惹人憐惜。

若将他每日搬運上百個來回的碼頭板條箱壓在這兩片肩上的話,這不比一小把柴薪結實的身子看起來好像下一秒就會折斷。可他像只生命力驚人的羊羔,看似幼嫩軟弱、逆來順受,卻無論如何磋磨都死不了。

西利亞用熱水浸濕一塊粗布,雙手拿着,坐在矮凳上,為道文清潔身體。

他們不是天天有熱水澡洗,對貧民而言那太奢侈了。

因此,西利亞得用力搓去道文身上幾日積攢下的死皮與灰塵。

為方便施力,西利亞岔着一雙白皙的細腿。因皮膚過度敏感,腕骨與指尖被熱水燙得泛紅,像冰雪中暈染開的茜草汁液。

也難怪小鎮上的姑娘們熱衷于逗弄西利亞,西利亞身上有一股與尋常俊秀少年不同的氣質,那是一種脫胎于稚純中的欲色,比初雪與晨露潔淨,卻又比娼jì更撩人绮思。

道文垂眼,灰藍眼珠空洞地對準西利亞,一眨不眨,眼神赤裸,赤裸得像剝離了文明與倫理這層釉色後的陶胚。

不過道文腦袋被砸壞後就經常直勾勾地盯着一個點看個沒完,這不稀奇,因此西利亞沒覺得不妥,他草草把自己弄幹淨,舉高水盆,将剩餘的熱水緩緩朝道文澆下。

……

洗完澡,西利亞半背半拽地把道文弄回隔板間,又去公共廚房準備食物。

碎米荠、歐芹與韭蔥——西利亞每天去碼頭扛完板條箱都會去城外搜羅這些野菜。他把它們弄碎,炖熟,再用餐刀鋸下一片黑面包當盤子,将炖野菜盛進去,遞到道文嘴邊,耐心地哄:“張嘴——吃東西了——”

道文木然地張嘴、咀嚼。

少許涎水從他口角流出,西利亞用袖子為他揩去,直到道文不肯再吃了,西利亞才狼吞虎咽地将剩菜一掃而空。

這點兒東西根本不夠吃,饑餓如腹中惡鬼般絞擰他的胃袋。由于沒有陶藝師需要雇用雜工,西利亞已在碼頭做了三個月苦力,高強度的體力勞作使他每天都餓得發慌。他的肩膀被沉重的木板貨箱硌得微微變形,肌肉酸痛、腫脹,右臂從上周開始難以屈伸,活動到某個角度時就會爆出一陣鑽心的劇痛。

西利亞如羔羊般,逆來順受地、安靜地忍耐着疼痛與饑餓。

幸好,這樣的苦日子可能就要過去了。

西利亞依偎着道文,絮絮地、語調快活地找話聊,試圖喚醒道文的語言功能。

“中午有一只海鷗叼走了工頭的帽子,他追得險些摔斷脖子,但大家都笑得東倒西歪……”

“之前說會幫我找事做的麗莎大嬸幫我聯系到了好主顧,據說是一位高貴的紳士,他的畫室需要雜工,麗莎大嬸向管事的推薦了我,我明天就能去試工了,比在碼頭賺得多一些……”

道文充耳不聞。

說了一會兒,西利亞困意來襲。

他把道文塞進被窩,單臂環住他,哄幾歲的小弟弟般,用秀颀的手一下下捋過道文嶙峋的脊骨,哼唱一首鄉間小調。這是因為道文這三個月以來失眠嚴重,他有時會整宿整宿地不睡,漠然地凝視天花板。

在西利亞的哄睡攻勢下,道文僵直的脊背逐漸軟化,身軀如大貓般弓起,低下頭。

(此處删除32字)

“睡吧,好好睡一覺……”西利亞哄着,用手指梳理道文的金發,防止它們在潮濕狀态下打結,“等等,道文,道文?”

(此處删除100字)

道文銜着粗布,牙關緊鎖,下颌繃得削直,英俊臉孔透出癡呆者特有的頑固愚笨,他像是餓慌了,涎水橫溢,有些沿唇角流淌,有些則被銜在齒縫間的粗布吸收。

或許他饞羊奶了,西利亞想。

西利亞買過幾次羊奶,攤位就在市場街,他用一個寒碜的舊木杯去盛,端回來喂道文喝。這段時間碼頭活兒少,西利亞擠不出多餘的銅板給道文買羊奶。

“不能那樣……”西利亞臉蛋羞紅,動作小心翼翼,将褐色粗布一點點從道文齒縫中扯出。

道文淌着口水,直勾勾地盯着西利亞,他面無表情,可硬殼面具般的臉孔下卻像有什麽在蠢動。

西利亞無所覺察,他擦拭道文唇角的口水,細心檢查起道文下唇的開裂——黑面包和野菜缺乏營養,道文的嘴唇裂開了幾道鮮豔的血口。

被津液浸透的粗布濕膩地糊着皮膚,很不舒服,可西利亞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等他去畫室做雜工,就有多餘的銅板給道文買有營養的食物了——這個踏實的念頭令西利亞很惬意,他琢磨着食物的事,一下下捋着道文的脊骨,哼着小調睡過去。

逼仄潮濕的角落,殘破拼接的褥墊上,他們貧窮瘦削的肢體緊緊相擁,拼命勾纏,互相守住淪落為蛆蟲前的最後一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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