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

帷幔垂墜,彩繪玻璃半遮半掩,伯圖斯子爵的畫室浸泡在一泓蜜色的光中,活色生香。

西利亞神色惶急,銀發汗濕,狼狽地粘在腮上。他像只淋雨的雛鳥,直往麗莎大嬸身後鑽。

“我做不來……夫人,我……”他嗫嚅着,雙眼緊閉,“您、您沒說要做這個……”

他話音未落,畫室裏忽地爆出一蓬嬌俏的嬉笑。

畫架前是一片大理石臺。

幾條白膩roù感的小腿自臺沿垂下,臺面上,白綢淩亂堆疊,細滑得像是調羹攪出的牛乳紋理。

幾個扯着白綢半遮半掩的美豔流莺竊笑着你推我搡,扭來扭去地破壞伯圖斯子爵安排好的畫面構圖,翠青與湖藍色的幾雙眼珠瞟向門口面紅耳赤的西利亞,晶亮、邪氣,像幾條惑人的蛇妖。

畫室四壁挂滿伯圖斯子爵的油畫,靡麗、怪誕,窮盡手段地刺激官能——伯圖斯子爵醉心于描繪美人,無論男女,為滿足這一癖好他從不吝惜花銷。

“站過來,管事的馬上就來了!”麗莎大嬸用鐵匠老婆特有的寬厚手掌死死鉗住西利亞單薄的肩,粗聲惡氣道,“別他媽像個小妞兒似的!”

“可是……您說這兒招雜工……”西利亞被搡得直踉跄,狼狽地扯着領口。

“當模特,畫一次五枚金圖爾蘇——你得分我一個,當然了……那也還剩四個,夠讓你帶着你弟弟從貧民窟搬出去了,剩下的還能請幾次藥劑師。”麗莎大嬸壓低嗓門,拿捏出一絲陰險的親熱勁兒,“雜工……雜工一天才賺幾個銅板,你不想給你弟弟治腦袋了?”

——西利亞習慣對外人說道文是他弟弟,這能省去反複說明情況的麻煩,況且,西利亞在心裏确實是将道文當弟弟看待的。

西利亞絞着手指,唇瓣翕動,面色忽紅忽白。

“……治。”片刻後,他嗫嚅道。

如果那夜道文沒沖進火場救他,那道文就不會受傷,更不會毀容。

與天資平平的西利亞不同,道文是個陶藝天才,老陶藝師年紀大了,幹不了多少活,道文從十三歲開始就攬下了店裏的主要活計,他做得又快又好,而西利亞負責打雜以及洗衣做飯。除去聖像、壁畫邊框、刻印十字架花紋的浮雕等主要貨品外,道文還擅長制作少女陶偶。

自然,小鎮裏罕有主顧舍得掏錢買這些小女孩兒的玩具,道文只是用一些邊角廢料做着玩兒。可西利亞認為那些栩栩如生的少女人偶們皆透着一股曼妙的靈動感與勃發的生命力——她們有着或柔潤或玲珑的身段,以及肥鼓鼓的、可愛的小腿肚與藕臂,還有雪浪般松蓬蓬的裙擺。

她們用靈秀白皙的小手拈起一支鵝毛筆、一串白薔薇念珠或一冊羊皮紙詩集,獵手少女拉滿異域風情的筋角弓、賣花女孩抛擲沾染晨露的鳶尾、女騎手跨上奶油色的阿哈爾捷金馬……那些絕不是平庸的陶藝師機械勞作的産物,與千篇一律的陶瓷聖像不同,西利亞願稱其為——藝術。

上城區的貴族夫人與小姐們一定會愛上那些別出心裁的藝術品,道文那麽英俊、那麽才華橫溢,若非為了救西利亞,他絕不會過上如此凄慘的日子。

“……給弟弟治腦袋。”西利亞夢呓般重複道。

……

畫室女仆将西利亞的粗布衣褲疊好摞起,不知拿到哪裏去了。

那幾個美豔的流莺身着絲綢睡裙,潔白手臂或搭或挽,柔媚地攀附着子爵的肩頭,嬉笑竊語。

西利亞攥着大理石臺上的綢緞,拼命遮掩自己。

用來輔助構圖的綢緞裁得細而長,擋不嚴,西利亞羞急地扭動,像枚絲蛹,薄而貼服的綢布将輪廓勾勒得清晰可辨。

子爵撚弄着抹油的胡梢,眯眼端詳這稀罕而青澀的尤物。

來畫室前西利亞已幾個月不曾修剪頭發,發梢長至垂肩,發色乍看是銀,實則是極淺的白金,在太陽下會反射出蜜色的薄光。他的眼中虹膜呈翠青色,豔得如東方古玉,摻雜着絹絲狀的璨金,翠金交駁,難描難繪……像只名貴的波斯貓。

子爵響亮地吞了口唾沫:“轉過去,背對着我。”

西利亞耷拉着腦袋,眉梢可憐地撇着,結巴地嘟囔着什麽,像是在哀求。

“轉過去!”子爵不耐煩地提高嗓門,用筆杆狠敲畫架,“別磨磨蹭蹭的,這是藝術!白癡!”

西利亞将嘴唇抿成一線,在心裏勾勒着那四枚金圖爾蘇的形狀,慢吞吞地、一點點兒蹭着,轉過身去。

……

子爵蛞蝓般濃稠的視線黏住他的脊骨,上下蠕動,滑膩得令人作嘔。

西利亞不傻,他知道這并不是藝術,這……這就是些污糟的玩意兒。

羞恥與屈辱使西利亞的皮膚泛起淺粉,清瘦骨角與線條在柔光下得到修飾,趨向圓潤。

那些細膩的、淺金色的汗毛原本毫不起眼,此時因光線角度而凸現,絨絨的、淡淡的……整個人就像一顆顫抖的水蜜桃。

“臉轉過來……只轉臉。”子爵啞聲命令。

西利亞一動不動,直到子爵急躁地再次發號施令,他才哆嗦着轉過臉。

那雙翠金色的眼中噙滿淚水,面頰紅透了,姿态僵硬、勉強,如同被扼住頸子的天鵝。

但那只會使他更可口。

那幾個jì女嗤嗤地笑了,有嘲弄,也有憐愛。

可憐的小玩意。

用行話來說:一個雛兒。

“就這樣,很好,”子爵渾身躁熱地在畫布上塗抹出顏料,比起創作更像是發洩什麽,“就這樣……”

……

三枚金圖爾蘇與面包房找回的銀幣和銅幣沉甸甸地壓在西利亞口袋裏。

子爵對他很滿意,管事的吩咐他三天後再去,不必再通過介紹人。這是好事兒,可西利亞仍舊蔫蔫的,他拖着步子、蔫頭耷腦地買了些白面包、黃油還有一小塊奢侈的熏肉。終于能讓“弟弟”吃點兒好東西了,這個念頭多少減輕了他的屈辱感。

新烤出的白面包蓬松、香軟,掰開,熱氣蒸化了奶酪,乳脂緩緩滲入面包蜂窩狀的孔隙中。

然而道文薄唇緊閉,對抵在嘴邊的白面包無動于衷,灰藍色眼珠空洞地鎖定西利亞的臉。

顴骨微微浮腫、眼白有血絲、眼尾紅潮未褪……因為皮膚與粘mó過度敏感,西利亞哭泣的痕跡消退緩慢。

“你……怎麽不吃?”西利亞的唇角遮掩而做作地翹起,羞慚、心虛,活像個因走投無路而瞞着丈夫mai春的可憐妻子。

這些細微的跡象使道文內心蒸騰起一些意味不明的酸妒與痛楚,它們在心口左沖右突,令道文憋漲不已,他企圖沖破昏昧的迷霧,展開思考,進行解讀……可他失敗了。

如卡住齒輪的砂礫,舊傷遏制了他的腦部活動,将他囿于混沌愚癡中,他甚至難以做出表情。

忽然,道文面具般呆板的臉頻率詭異地抽搐起來,他似乎在拼命扯動面部肌肉。

“你……你怎麽了?”西利亞呆怔。

道文艱難地擰起眉毛,因肌肉不協調,擰得很詭異,像不習慣操縱人臉的異魔。接着,他擡手,在西利亞泛紅的眼眶處笨拙地戳了戳,瞳孔因激動而擴張得駭人,嘴唇神經質地抽動着。

“碦……碦……”怪物般粗粝的喉音。

依稀辨認得出是“哭”的音節。

哄騙一個智力殘障者并不難,短暫的震驚過後,西利亞撒謊說他是因思念老陶藝師與家鄉而哭泣,道文直勾勾地瞪着他,簡直要用視線在他臉上挖出兩個洞。片刻後,這可憐的傻瓜接受了這一說辭,複歸呆滞,不再對外界有反應,木讷地咀嚼起白面包和熏肉。

……

西利亞動作很快,他第二天就帶道文搬出了市場街32號,那充斥着魚腥惡臭的煉獄。

他租到一間狹小但整潔的公寓,并請來藥劑師為道文診治。這位藥劑師調配出了一種據說可作用于頭顱內部的特效療傷藥劑,藥劑價格昂貴,兩小瓶就要一枚金圖爾蘇。

不得不承認,那氣味刺鼻的玩意兒确實有用,道文喝過幾瓶後對外界的反應就顯著增加了:他會側耳追逐聲源,讓視線躲避太強的陽光,能笨拙地自己拿起面包往嘴裏塞,偶爾還能蹦出幾個單詞……這樣下去,道文的腦袋或許真的會恢複。

藥物、有營養的食物、舒适的居所,西利亞相信這些都是道文恢複腦部功能的必要條件,而他得一直做那份畫室模特的活兒才供得起。

可新的問題來了——頭腦恢複之後呢?

這些日子,道文那雙灰藍色眼珠裏不再是一成不變的空洞與呆滞,西利亞偶爾會從中捕捉到一絲稍縱即逝的陰冷……與扭曲的暴戾。

那是舊日的道文絕不會有的眼神。

搬進這間小公寓前,西利亞撤走了鏡子以及一切能反光的東西,可他無法限制道文的手,道文摸得到自己的左臉:那粗粝、坑窪的觸感,那詭怪、虬曲的線條,那塊硬殼般扣在他左臉上的醜陋燒傷。

或許道文已經意識到自己毀容了——每當這個念頭滑過,西利亞的心髒便會絞痛得戰栗。

“呼——”他調整呼吸,試圖暫時平靜下來,他該去幹活兒了。

前陣子,子爵以他為模特繪制的油畫在貴族老爺們的小圈子裏廣受贊譽,他的主顧終于不止子爵一位了,另有幾位不甘為平庸模特所拖累的畫家向他提供了工作。他們未必個個都像子爵那麽闊綽,可西利亞迫切需要金圖爾蘇來填補藥劑師錢袋裏的黑洞,只要有金幣拿——哪怕一枚——他也會硬着頭皮過去。

況且,也不是每個畫家都要求模特tuō衣服,有時候西利亞只是穿着他的粗布衣服坐一下午,就有金幣拿。

西利亞俯身穿鞋,利落地系緊細皮繩綁腿。

忽然,西利亞察覺到什麽,脊骨仿佛忽然攀附了一團蠕動的陰冷濕粘之物,像綿軟的爬蟲落在身上,本能地,他擡手朝背上拍了拍。

這一拍落空了,西利亞回頭,見道文一如既往地抱膝倚牆,自正後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面無表情。

陰冷感倏然消散,西利亞檢查地面,一只幹癟得不比指甲大多少的甲殼蟲正在驚惶逃竄。

西利亞舒了口氣,踩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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