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
一些絲綢與絹紗的破片狼狽地挂着,珍珠白與洇濕的銀灰,光澤昂貴。
西利亞蹲下了,抱着膝,小腿并攏,拼命往牆角縮,這是目前唯一能讓他稍加遮掩的姿勢。
這半年來他經受了太多磋磨與折辱,畫室模特,這份工作并不低賤,奈何雇傭西利亞的盡是些下流胚……那些濃痰般甩不開的騷擾與凝視早已成為常态。
失去衣物遮蔽,汗水淋漓的皮膚迅速變得冰涼,西利亞凍得打哆嗦,右手肘鑽心地疼了起來。
之前他在碼頭扛板條箱造成的過勞損傷仍未痊愈,右臂仍會在彎折到某個角度時疼得他皺眉。他試過塗抹廉價的外傷藥水,那不管用,他也就舍不得把更多的藥劑費花在自己身上了。他更樂意用那些銅板讓道文多吃幾頓豌豆炖羊肉,反正他早已不幹重體力活了,他不是非得有一條健康的右臂。
……居然連道文也要傷害他嗎?
酸楚、恐懼、寒冷與疼痛使西利亞嗚咽得像只小貓兒,今天他已受了太多驚吓,他用手臂拭淚,左右胳膊盡濕漉漉的。那雙貓眼石般金綠的眼珠噙滿淚水,他總是在哭,可他總也哭不完,因為他的日子原本就浸泡在苦鹹的淚水中。
終于,最後一條殘破的布料也被剝離了。
是一條tui環,有彈性的、銀亮的一條布料,綴着花邊,皺巴巴地堆在地上。
道文直勾勾地看着西利亞,血淋淋的右手cha入那湖光般閃爍的白金色發絲中,緩緩收緊,五指抓住西利亞的頭發,将未松散的發辮整團揉進掌心,接着,道文迫使西利亞仰起臉。
他的頭顱如狩獵的毒蛇,極緩慢地擺動,陰險地變換着角度,全方位地、癡迷地觀察獵物濕紅的嘴唇與you人的表情。
西利亞馴順如如羔羊,哀傷地等待屠宰,恥辱感使他連頸子都泛起了淡紅色。
他不願意。
他連想都沒想過這種事,他怕極了,他揣測到了道文的意圖——雞jian。背德的情yu,為神靈不容的惡行,或許道文憋狠了,已經變态了。
西利亞嗫嚅着,無望地規勸着道文,同時将視線固定在道文左臉的燒傷區以提醒自己:道文殘缺的面容與低下的智力都是因他而起,為了從火場中挽救他的性命,他理應為自己的每一縷呼吸,每一次心跳而痛悔,他理應向道文獻出一切。
……
然而,伴随着細致、緩慢到令人作嘔的觀察,道文眼中的燥熱逐漸為陰冷所取代。
——西利亞哥哥正如忍受劇痛、饑餓、病症一般……忍受着他。
這個念頭清晰地浮凸出來。
此前占據下風的克制頃刻間卷土重來,與yu望厮殺絞纏。
道文的臉神經質地抽搐了起來,左右不對稱地扭曲着,肌肉劇顫,仿佛皮下隐藏着活物。
被狂怒與嫉妒激發出的沖動逐漸退潮……
道文的手背與小臂凸起青色的血管,他牙關緊鎖,拼命舒張五指,松開西利亞的頭發。他用指尖搔過頭皮,反複來回,笨拙又輕柔地為西利亞梳理淩亂的發絲。
接着,道文退開了,退回屬于他的、擺着兩個軟墊的牆角,抱膝而坐。
他僅僅是撕碎了那件新娘禮服。
……
西利亞怔忪着,爬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穿好他的粗布衣褲。
他驚魂未定地回溯今天發生的一切,回憶道文的所作所為。
道文尾随他,窺破他的秘密,揍了男爵,塗毀了畫布,撕碎了婚紗……僅此而已。
西利亞深深呼吸,分析着,自我安撫着:或許是那些變态貴族的騷擾把他變得敏感多疑,猶如驚弓之鳥,害得他把道文想壞了。或許道文僅僅是想保護他,撕碎婚紗是因為道文憎恨它,這再合理不過,西利亞也同樣憎恨那件婚紗,它象征着恥辱、倒錯與變态的情yu。
西利亞默念這段解釋,反複用它熨平腦中蕪雜褶皺的思緒。
催眠一樣,他逐漸放松下來,神色由凄惶轉為平靜。他開始着手解決眼前的事務,翻找出鑷子、繃帶和外傷藥水處理道文的手傷。
他帶着那些東西跪坐到道文身邊,捧起道文的右手,用燙過的鑷子挑出傷口中的木刺與玻璃碴,邊挑,邊心疼地小口吹氣兒。
道文緩緩偏過頭,瞪着他,眸光陰郁,坐姿奇怪——他不自然地使勁蜷着腿,就像片刻前的西利亞。
“……我不會再去畫室了。”西利亞沒留意到道文坐姿的變化,他專注于揣摩道文的想法,小聲道,“我攢了些應急的錢,夠我們生活一段日子,我會找其他的活兒……”
他攢下的錢不夠給道文治腦袋,可一段日子的吃穿用度不必發愁,至少他不用再為了下頓飯的黑面包去碼頭當苦力,他可以慢慢找事做,說不定會有陶藝師願意讓他打個下手。
“找活兒,帶上……道文。”左臉的燒傷泛紫、發亮,道文情緒激動,費勁地組織詞句,“道文……手藝好,道文……會做陶,賺銅板,道文……已經想起來怎麽做了。西利亞哥哥,再也不能、不能……”他說着,語聲忽然一頓,機械地用後腦磕向身後的牆壁,磕得嘭嘭作響,“不能!不能!不能……”
“我知道,我不會再去了,我發誓,帶上道文,我發誓……”西利亞眼眶酸澀,顧不上恐懼,急急抱住道文的腦袋,用手指一下下捋過他厚密的金發,柔聲安撫,直到他停止複誦與掙紮。
……
處理好道文的手傷,西利亞翻出藏錢的小匣子,計數剩餘的錢幣,規劃出每日采買食品的花銷額度。
和他估計的一樣,這些錢夠他們支撐好一陣了。
西利亞心裏有了底,他舒了口氣,開始清理地上散落的婚紗殘片。
珍珠白與銀灰,褶皺、淩亂,暧昧地折射着窗外透來的光,像某種隐秘的暗示。
不得不說,這裏确實就像是……某些暴行過後的現場。
那股羞恥再度湧上心頭,西利亞的面頰漲紅了。
道文不知什麽時候已從他牆角的專屬角落坐到了桌邊的椅子上,兩條修長筆直的tui懶散地岔着,雙手耷拉在tui上,碎花圖案的桌布柔順地垂下。
如果西利亞此時回頭,他只能看見道文自胸廓往上、露出桌面的上半身。
道文目不轉睛地看着西利亞收拾地上的婚紗殘片,瞳仁黑如焦油,視線粘稠、直白地挂在西利亞身上。
健康完好的左臂癫痫般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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