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
西利亞攙扶道文去卧房,利落地将鴨絨枕抖得松軟,掀開被子,叫道文躺卧休息,等他用井水打濕毛巾給道文冷敷。
可道文釘在那兒,對鴨絨枕與軟墊無動于衷。
“我需要按摩。”他微微歪頭,用灰藍眼珠盯視着西利亞,蛇瞳般狡黠。
他不言不語,僅放出引路蜂,心思單純的西利亞果然循聲追逐,坐在chuang沿上輕拍膝頭,溫聲道:“躺過來,道文。”
chuang上覆蓋着銀灰色的絲綢罩單,極軟,且厚,鋪了好幾層鵝絨墊,西利亞坐在那兒,稍稍陷入,絲綢罩單繃出細膩的紋理,莫名撩人。
道文枕在西利亞tui上。
一剎那,他顫抖得像癫痫發作,冷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沁出額頭,仿佛痛苦至極。
西利亞吓懵了,指尖慌亂地在道文頭上到處摁,尋找疼痛點:“是這兒嗎?這兒嗎?我去找藥劑師,不,我讓管家先生……”他說着,就要起身。
“不。”道文一副飽受劇痛折磨的模樣,聲音卻冷靜得出奇,不,那幾乎是冷酷,“我只需要按摩。”
“好,好,你哪兒疼?快告訴我。”西利亞心疼得冒出哭腔,他簡直是任憑道文拿捏了。
傳說在泰蒙王國神秘遙遠的南部雨林中有一種詭異的食人魔蠍,它是魔鬼從地獄投擲到人間的魔物,它蠍尾尖端生長的并非毒刺,而是質地柔軟、可變幻形狀的拟态組織,它會藏在樹叢中,将尾巴尖兒僞裝成柔弱的嬰孩丢在外面,發出饑餓的哭聲,一旦有善良的人憐愛地抱起那假嬰孩,它便用一雙毒螯一把将人鉗住。
“被劇烈頭痛折磨的道文弟弟”拟态成功引來了獵物。
初次捕食成功。
“揉揉我這兒,西利亞哥哥,我的額頭……”道文冷白如石膏的面頰浮起紅潮,他緩緩包攏住西利亞整只手,那手背的皮膚溫熱光滑,道文使勁鉗着它,把它按在自己額角。
西利亞用指腹抵住道文額角,力度輕柔地轉圈。
“好些了嗎?”西利亞急切地問。
“好些了……”道文說着,轉了個身,由背對西利亞轉為正對,“換左邊。”
西利亞按摩道文左側額角,神經緊繃,道文仍然被【劇痛】折磨着,他看得出來。
“呼呼……呼呼……”道文【疼】得滿頭冷汗,呼chuan急促,他将短促的兩到三次吸氣連在一起,再一口呼出去……像條嗅聞新鮮牛肉肋條的饑餓狼狗。
對狗來說,短促、多段的吸氣能最大限度地讓鼻腔享受鮮美的肉味兒……
而對人來說,大量吸入空氣或許有助于緩解疼痛。
西利亞贊成這一點,他不确定這種犬類的呼吸方式是否同樣奏效,可這好像确實令道文好受了,他的臉色紅潤起來了,不再蒼白得像大理石。
西利亞哥哥的味道……
“我很冷。”道文嗓音嘶啞,“我需要被子。”
西利亞急忙扯過被子,将冷得直打顫的道文裹住。
可那沒什麽用,道文滿頭熱汗,卻反而戰栗得更嚴重了——畢竟他頭疼得快死了,溫暖可治不了疼——那雙漆黑的瞳孔可怖地擴張着,焦油般黏附在西利亞臉上。西利亞看得出,道文的目光中盈滿哀求,他凝視着西利亞,像個饑寒交迫的乞兒,他用目光訴說他已臣服進塵埃,卑微如蟲豸,他向西利亞乞讨,乞讨一縷憐惜,一絲寬待,以及……一丁點兒愛情,一丁點兒就好,他會珍惜地進食,他一天只吃一丁點兒中的一丁點兒。
可西利亞清楚,道文凝視的絕不是他,道文的目光早已穿透他,抵達更深、更高遠的缥缈聖所,道文是在祈求天上的聖靈,求聖靈救他脫離苦海,有那麽一會兒,簡直連地板都被道文颠得微微顫抖起來了,道文被【病痛】折磨得像條離水的魚,他死命撲騰。
“西利亞哥哥,我疼……哥哥、哥哥,西利亞哥哥……我的頭,太疼了……”道文哀聲扭動,好像呼喚西利亞哥哥就能緩解地獄般的劇痛,他疼得幼犬般亂拱。
可憐的道文!
西利亞心疼地噙着淚,那使他的模樣更漂亮了,他隔着厚厚的鴨絨被,小心翼翼地抱住道文,哄弟弟睡覺一般輕拍他的後背,溫聲軟語地安撫他、鼓勵他……不知過了多久,道文終于停止了戰栗。
“我好了,”道文揉了揉額角,語氣從虛弱變回他素日的低沉冷淡,“我的頭不痛了……”
“你确定嗎?”西利亞驚魂未定,他吓壞了,他出的冷汗并不比道文少,“我去叫藥劑師來看看……說不定以後還會發作。”
道文看着他,那雙蛇瞳般陰險,色澤淺淡的灰藍眼睛眨了眨。
接着,道文的唇角緩緩翹起,他笑了,他極少笑,哪怕腦子壞掉前也是如此,他會偶爾露出一點微笑,僅此而已……可此時此刻,他笑得像個頑皮的小男孩兒,像個壞小子。
“謝謝西利亞哥哥,”道文斂起笑容,沒讓它持續多久,“我真的好了,不過……”他略一思索,尋覓纰漏,于是他平靜道,“你說得對,或許它還會發作,我該叫藥劑師來看看。”
……
自這日開始,道文那不知何時才能痊愈的舊傷肆虐橫行起來。
道文幾乎夜夜為傷痛折磨,黑夜是病魔降下的幕布,一入夜,那種可怖的劇痛便會席卷而來。
一直為道文診治的藥劑師起初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借機推銷其他藥劑——安眠藥、止疼藥。它們至少能令道文好受一點兒。
而在聽說道文就是那位名聲大噪的人偶藝術家之後,那狡詐的小老頭兒調配出了一種刺激靈感的聰明藥,那聽起來像糊弄白癡或瘋子的,可道文慷慨地購入那些“聰明藥”,仿佛在說“沒錯,我就是泰蒙王國頭號瘋子”。
“……根據近日來進行的各種檢查,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種嚴重的後遺症。”藥劑師捋着花白的胡須,眼珠亂滾,“很遺憾,它無藥可醫,它不會導致更壞的結果,它只是疼。身為兄長,您需要好好照料佩蘭先生,陪伴他,耐心地等待劇痛消解……喔,不,不一定會伴随終生,或許它會自愈,是的,我見過這種病人……”
好在文法學校在黃昏時分就會結束一天的課業,西利亞完全趕得及在病魔肆虐的夜間照料道文,這活兒只能他來做,其他仆人的手法很爛,道文會痛得更厲害——男仆維爾曾試圖替西利亞分擔這項工作,在道文頭痛時端着溫水與毛巾走進卧房進行頭部按摩……倒黴的維爾,他幾乎被道文從二樓扔出去。
“你絕對看不出來他頭疼,我看他精神頭十足,就是有點兒發瘋。”維爾無精打采地向廚娘訴苦,“他攆我的時候,我以為他要把我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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