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飛升

道歸舟冷淡的看着識雲跟他抱怨。

這個一開始明明還能忍耐的老人越說越激動, 已經上了臉,就連動作都透露着急躁和不安。

事實上他身邊跟着的秋雪也有些擔憂。

她微擰着眉心,雪白的頭發被她抓在手裏轉了又轉, 都快打結。

可道歸舟卻仍舊冷靜的用靈力掌控着被他劈開的竹子拼湊一個椅子出來, 好似方才識雲說的他都沒有聽見一般。

“大人!”識雲見他還有心思思索椅子的模樣,不由得加重了語氣:“現如今到底如何是好?!如若放任他繼續在人間,只怕明日整個俗世便只有他一人存活了!他已經屠殺了幾個門派了!”

秋雪也是冷冷道:“我這些日子也有留心下頭的事。主人,他所到之處必定血流成河……如若長此以往, 只怕他能先捅了天。”

道歸舟拼好一把竹椅, 平靜道:“既然下界管不住,便叫他作為魔神飛升就是。”

他說:“全了他的宿命。”

始終不想讓人頂替他的位置的二人互相對視一眼, 識雲還要再勸,道歸舟卻又是淡淡問了句:“不然還有他法?”

識雲張了張口,最終閉上。

三人之間沉默一會兒,又見道歸舟操控着靈力斬了幾根竹子還要拼擺件兒,識雲便低嘆了聲:“早知如此,昔日我便是要冒着受天罰而死也要将其殺死, 将禍根掐滅在搖籃中。”

道歸舟沒說話, 只垂眸繼續拼自己想要的東西。

只是他飛升那一日到底還是鬧出了大動靜。

道歸舟也是頭一次點撥人飛升, 也是頭一次瞧見人飛升的情形。

所以他并不知曉是不是每個人飛升都是如此,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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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飛升時真的很漂亮。

整片天都被血光浸染, 像是一幅人間煉獄。

但偏偏這令人不适而又壓抑的血光中還暗含了點金雲。

金紅色的光落在他身上,那時他正好将碎星從一名修真者的身體裏拔出。

鮮血濺在地面上, 開出一朵朵豔紅的血花。

道歸舟就站在雲端看着他。

看着他全身鍍上一層光輝。

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微垂,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滿滿的譏嘲和冷厭。

看着無數的血河淌過他的周圍彙聚在一起,嘶吼着哭泣着——

這并不像是。

這完全就是。

道歸舟覺着自己看到了世界毀滅的樣子。

而他帶着的那份罪孽,那些血河, 那些從血河中伸出來的手全部彙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深淵。

昏暗無比,空蕩蕩的。

那些東西糾纏着他,成為了屬于他的神之地。

然後他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帶着一身濃郁的血腥味還有那褪不去的魔氣。

不像是什麽天道之子,也不像是什麽他的接班人,倒像是他的宿敵。

道歸舟還沒有開口,碎星就直沖他而來。

守在他身邊的識雲出聲呵斥,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只張開了自己的手。

秋水受召而來,穩穩的擋住了他的殺招。

道歸舟其實從未與人交手過。

但好在劍招始終儲存在他的記憶中。

他即便沒有實戰經驗,但依葫蘆畫瓢這事兒他在行。

可無奈道歸舟忽略了件事。

他幹過的最重的活是自己提了個裝了水的白瓷壺——

所以當對方變招刺出第二劍的時候,道歸舟手裏的秋水是擋下來了,但也險些脫手。

碎星的确偏薄,但秋水不僅薄還輕,偏生還是軟硬皆可的一把劍——

簡單來說就是道歸舟打不過。

這其實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可道歸舟卻沒有絲毫動容,只順勢将秋水一抛,随後秋雪便從劍中出來握住秋水替他出戰。

道歸舟冷靜的站在原地:“我是天道,你……”

他話還未說完,碎星裏頭便出現了劍靈接管碎星,随後那人欺身而上,與此同時他帶上來的那片深淵也纏住了識雲。

道歸舟仍舊沒有什麽表情,只是擡手擋住了他的魔氣。

純靈力對拼,自然是道歸舟占了上風,但他不願意傷了他。

“你想殺我?”

他聽見他冷嘲一笑:“如若不想殺你,我為何要這般?”

他的手化作手刀狠狠砍向道歸舟:“勞什子的天道大義,今兒我便要全部摧毀。”

直至這一刻。

直至道歸舟面對面瞧見他滿腔的恨意與對這個世界的厭惡,道歸舟才後知後覺他并沒有按照他所想的方向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這是道歸舟他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事。

他要作為凡人飛升成神,要繼承天道這個位置,注定要經歷無數的磨難。

可……

若他沒撐住呢?

這些歷練與挫折便會化作深淵裏的手将他完全拉扯下去,于是他便成了現在這樣。

他對這個世界的恨足以讓他願意與世界同歸于盡。

道歸舟張了張嘴,心髒卻是再一次猛地一痛。

他腦海出現的一瞬間的恍惚讓對方抓住了時機,一把擒住了他的脖頸。

道歸舟在兩種致命的痛楚中微微清明。

他對上了他的眸子。

那雙眼睛的确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眸。

比他見過的浩瀚星河,人間百态還要美麗。

道歸舟輕輕起唇尋求一點空氣,面上的表情卻還是一潭死水,沒有半分波動。

他感覺到他的手在一點點縮緊,感覺到他渾身的暴戾将他全部包裹,還感覺到了他的委屈、難過、不解與絕望。

他聽見他的聲音在秋雪和識雲的驚呼怒斥中輕輕響起:“……為何是我?”

什麽?

“為何選我……?”

他說:“我不想飛升,不想成神,不想修仙,我只想要一個會愛着我的母親而已。”

道歸舟的呼吸瞬間滞住。

這些話他從未聽他說過,他也從未表露出這些情緒。

在道歸舟眼裏,他始終都是一個只知道往前走、對自己狠心對敵人更殘忍的孩子。

可現在這個被他觀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孩子就這樣低垂着眉眼,長長的眼睫在他的眼睑上投下一片陰翳。

他沒有太多的表情,語氣比道歸舟還要平淡,聲音輕的更是像一陣随時都會被吹散的風。

他就這樣一點點收攏自己的五指像是要淩遲道歸舟,好似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把自己經歷了的苦難讓道歸舟體會到一二。

但道歸舟知道,這連一二都不足。

因為他是那個無情冷漠自始至終都沒有向他伸出手的觀察者。

“她也可以不愛我。”他像是找到了什麽宣洩口,好不容易能将這些年壓抑在心裏的情緒發洩出來,即便現在這個場景稍微有點吓人:“只要她不會在我的飯菜裏下毒。”

“只要她不會将香爐砸在我身上。”

“只要她不會拿熱水潑我。”

“只要她不會和外人一起羞辱我。”

“……為何是我?”他的手在道歸舟白皙的脖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子,但道歸舟卻沒有半點要昏厥的意思,他甚至還阻止了秋雪和識雲的意圖。

他聽見他繼續用那種輕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說:“為何非得是我要經歷這一切?甚至連名字都被取做陳仇……我就只配擁有過往的仇恨嗎?”

道歸舟沒說話,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把鈍刀在慢慢的割扯。

這種感覺并不好受。

它不似他違背了無情道的破裂,也不似現在他被掐住脖頸的窒息感。

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難以言喻又讓他想不明白的情緒。

不知從何而起,又不知要去往何方。

他只知道他現在很想摸摸面前孩子的頭,告訴他他都知道。

他所經歷的那一切他都知道,只是他……

他的确該恨他。

的确可以因為這份恨意殺死他甚至用酷刑淩遲他。

可是……

道歸舟頭一回兒臉上做出了別的動作。

他微微抿了一下唇。

這是一個很細微的動作,沒有任何一個人将其捕捉進眼裏,唯獨道歸舟的無情道感知到了。

于是更濃烈的痛意席卷而來。

道歸舟卻并不在意,他的聲音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那你殺了我吧。”

他這平淡的、毫無波瀾甚至有些冷漠的一句話落地,周遭瞬間安靜。

識雲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驚吼:“大人?!”

秋雪更是拼着被碎星的劍靈破碎靈體的結局飛到了道歸舟面前企圖将他的手砍下來,卻被道歸舟擡手揮散:“主人!”

道歸舟只是平靜的看着他。

從始至終,能讓他注視這麽久的,只有一個他。

“你以為我不敢嗎?”

他的聲音陰狠而又冷戾,手上的力度更是重的幾乎要将道歸舟的脖頸折斷。

可道歸舟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只是靜靜道:“這種方式殺不了我,你得用劍,拼上自己的靈力。”

他頓了頓,指了指自己疼痛到快要失去知覺的胸口:“朝這裏。”

也是這時,識雲和秋雪這才驚覺他的右手已經破碎的厲害。

像是摔在了地上的白瓷器勉勉強強被人拼湊好了,但上頭的裂縫卻無法愈合。

道歸舟的無情道……

走歪了。

他被人松開後也沒踉跄,甚至摸都沒有摸一下自己脖頸上猙獰的淤痕,他只是垂下了手看着他。

對方召回碎星,那只捏過他脖頸的手緊緊握着劍鞘,他的眼裏盡是陰桀:“你以為我不敢?”

“你敢。”道歸舟淡淡道:“所以我讓你動手。”

他說:“這世上只有你可以殺死我。”

道歸舟看着他擡起了碎星,碎星的劍尖抵着他的胸口,但卻沒有更進一步。

秋雪和識雲在旁側已經急的幾近跳腳卻又毫無辦法。

他們都清楚,若是道歸舟真想壓制他,只不過是一個念頭的事。

“你想尋死?”

他歪了一下頭,眼神冷漠:“可我偏不想你就這麽簡單的死掉。”

道歸舟:“我不想尋死。”

饒是他,一時間都不太能跟上這位天道的想法。

就在他正準備把劍放下時,他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他那只布滿了裂縫的手就覆在他的手背上,和他一起握住了碎星。

道歸舟的手很涼。

像是一具沒有任何體溫的屍體。

他聽見他說:“這一劍你必須刺下來。”

他的語氣漠然:“不然你只能是陳仇。”

這個雷踩的極其完美,幾乎是在一瞬間勾起了他所有的恨意與暴怒。

碎星直接穿透了道歸舟的身體,無數的魔氣更是在一剎那從他的身體翻湧而出,争先恐後的鑽入了道歸舟的身體裏。

道歸舟的脖頸和臉側也開始出現了裂痕。

但與此同時,周遭的一切也發生了改變。

什麽竹屋、竹林、小池子全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巨大無比的藍金色柱子。

道歸舟沒後退,只往前走了一步,他似乎是停頓了一下,最終将自己的手覆上了滿臉燥意的人的臉側。

他感受着對方的體溫,難得的有了點不真實的感覺:“抱歉。”

他低聲道:“再來一次好嗎?”

對方似乎是怔愣住了,看向他的視線裏帶着疑惑還有點他并不理解的情緒。

他想也許是恨的過于深沉了以至于有些難以辨認。

但這沒關系。

道歸舟的手摸上藍金色的柱子,他體內的靈力瘋狂湧動,在這個世界、在這根柱子崩塌前他先說了句:“重置。”

随後他瞧見在藍金色的柱子破碎成無數的碎片浮在空中時,面前漸漸消散的人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他,甚至那張臉上還流露出了一瞬的……難過?

道歸舟在被無數碎片穿入身體時,承受着他從未承受過的痛楚時居然還恍惚的在那想——

為何要為他這樣的人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來惹,求評論求營養液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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