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只是當時已惘然
“姜公子接下來打算去找烈山?”
“不, 先去找守陵人。”
“守陵人?”
“守陵人u家,世代為烈山陵守墓。”
“還有這回事……我卻是沒聽說過。”
原野中已是綠意如灑。天空藍得純淨,白雲如雪山連綿, 清晰的邊緣被陽光鍍成燦爛的金色。
裴沐正低頭沉思,卻覺得頭頂被人輕輕一按。旋即他捧起她的臉, 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阿沐, 我說過, 不要再叫我‘姜公子’。”
他眼中含笑,令這雙陰郁肅殺的灰眼睛顯得格外溫柔。
……也令他更加像活人。
裴沐感到心上有無數細線纏繞、縮緊, 勒得她喘不過氣、渾身都痛;差一點, 一聲喊叫就要沖出喉嚨了。
但最後,她還是僵硬地別過頭, 退後一步:“姜公子, 我沒有答應你什麽。對你來說, 我還是當一個普通的雇工更合适……”
“普通的雇工?”
姜月章品味了一會兒這個詞。他注視她片刻,緊皺的雙眉松開, 轉而揚出一個篤定的表情:“阿沐, 我心悅你。我不想當你是個普通的雇工、修士。”
裴沐有些煩躁地說:“好,我管不着你。但我當你是普通的雇主。這一路上我會勤勤懇懇為你做事,努力幫你完成複活的心願, 不管姜公子你有什麽想法,都放在心裏更……”
他忽然來捉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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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心神不寧地擋下幾招, 卻不妨他半道轉了方向,竟然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你……!”
她睜圓雙眼。
這不是姜月章第一次用偷襲來吻她,但這是那一夜之後他第一次成功。他手指微收, 牢牢鎖住她的後腦勺,在她唇上輾轉。
冰涼卻柔軟的唇舌纏繞着她, 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僵在姜月章懷裏,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有再推開他。
“……阿沐,瞧,我在你心中也并不是什麽普通人。”他親昵地蹭着她的鼻尖,不時再蜻蜓點水般落下幾個輕吻,聲音輕卻篤定,“你也喜愛我,否則不會同我如此親昵。”
裴沐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推開姜月章,嚴肅道:“姜公子,我可能有些喜愛你,但這沒什麽。首先,我們都是男子,不可能長久在一起。其次,我也并不打算與誰一直待在一起……”
“無所謂。”
一連被拒絕,他也冷淡了神色。但即便是這樣的冷淡,也只像溫軟的晴天裏起了細雨,一切蒙了一層暗色與涼意,卻仍是溫軟的。
他依舊注視着她:“如果你不打算與誰待在一起,那我便跟在你身邊。我們西南小國不似中原忸怩,我若愛慕一人,便不會退縮,更不會隐藏。男女之分,并無差別。”
裴沐實在頭疼,甚至生出一種甩手就走的沖動。然而,又有某種力量束縛住了她。一個聲音在心裏幽幽地說:你欠他的。
就是欠他的才不能答應――她自己同自己争辯,焦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就是欠他的,才不能由着他傾吐愛意……但是,也還是因為欠了他,所以她也不能置之不理。
盡管心裏還有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問……姐姐殺的人,真的應該算在她頭上嗎?也許該算。那是她的雙生姐姐,也是她的刀下亡靈。盡管她不曾從姐姐那裏得到任何有益的東西,但她畢竟殺了她,所以就要去繼承她的冤孽。
裴沐閉了閉眼。至少她要完成自己的承諾――幫他複活。
這樣算起來,申屠家的血脈還真貴啊。太貴了,毫無選擇地被生下來,毫無選擇地長大,最後還要毫無選擇地為別人去還債。
如果有來世,如果可以選擇……
“阿沐,你臉色不好。”
這個近在咫尺的聲音打斷了她。她睜開眼,看見他正關心地望着自己。她忽然生出一個多餘的、不大有關系的想法:他是怎麽做到保持冷淡的神情,同時又表達出不同的情緒的?
因為這個多餘的疑問,她遲了一刻才說:“沒什麽,姜公子……”
她還想再勸他放棄那個恐怖的念頭。
姜月章卻已經将她的手抓起來。他當着她的面,認真仔細地、一根根地将她的手指扣起來。十指相交,像兩條藤蔓交織不分你我。
而後,他又用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半晌,他面上浮出一個淺笑。
裴沐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你在做什麽?”
“你臉色不好,我瞧瞧你是否着了涼。”他聲音還是有掩不去的缥缈之意,卻不妨礙那星星點點的溫柔,“這段時日你随我趕路,餐風露宿,便再是高明的修士,也容易損了身體。等會兒我去捉只山雞,炖些雞湯給你補一補。”
裴沐更呆了。
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在她心中飄蕩。那些暗無天日的時光,艱苦的訓練,随意的打罵,生病時的難受,哭喊着想被安慰卻只得到更猛烈的責打……那樣一些時光,過去已久的、她幾乎以為自己徹底忘記了的時光。
“你……”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方才那堅決的、有點煩躁的聲氣,已經徹底消失無蹤。她不會知道,自己此刻簡直像個無助的、迷茫的小孩子,怔怔地看着他,不安地說:“你不要對我這麽好……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你不要……”
他始終用溫柔篤定的目光看着她。在她喃喃說出這些破碎的句子之後,他面上那點淺淺的笑意如漣漪泛開,剎那徹底點亮了他的眼睛。
“你不開心我對你好?”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你說過,你想要被人體貼、重視、照顧,被溫柔地對待。阿沐,我心悅你,便想讓你快樂。”
――姜月章,我想要一個情郎。我從來沒有體會過,被人體貼、重視、照顧,被人溫柔地對待。我想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裴沐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怔怔想,對,這是她說過的話。
她試着回憶當時為什麽說這些……是夜色太深激發了恐懼?是月色太朦胧牽起了回憶?還是別的什麽,又能是別的什麽?
“不,那只是随口戲言,你不要當真……”她的聲音虛弱得自己都能聽出。
他卻認真許諾:“不論是真是假,不論你接不接受我,我都會這樣待你。你開心,我就也心滿意足。”
她怔怔地站着,怔怔了不知道多久。
無數混亂的想法在她心中撕來扯去。它們攪在一起,一時這個聲音更大,一時那個吵得更厲害。但漸漸地,它們最後交織在一起;那些冗餘的東西褪去,而最終剩下的只有――
要不要,告訴他真相?
如果他就是這麽執著,如果實在沒有辦法了,告訴他真相是最正确的做法。
沒錯,對,她要告訴他。她要告訴他,她的姐姐是申屠遐,就是殺他的人。他喜歡誰都不能喜歡她……
然後,他會殺了她嗎?
裴沐幾乎都要開口了,可這個突如其來的、看似尋常的推論猛一下懾住了她。她在腦海中凝視這個想法,如同凝視一只危險的猛獸,以至于她心中升怯,一時竟然不敢去觸碰。
告訴他真相……然後,他會恨她麽?肯定會。他說過,血脈就是最大的關系。
他原諒誰都不會原諒她,更何況他也根本不打算原諒任何一個人。
可那又如何?世上恨她的人何其多,多姜月章一人也算不得什麽。告訴他,她該告訴他。之後如何做,那是他自己的決定。
裴沐狠狠一掐掌心,掐出一點濕潤的痛意。
她竭力保持鎮定,開口說:“姜公子,有件事我想……”
“什麽?”他不以為意地側了側頭,又蹙眉,“怎麽臉色更差了。稍微忍耐一下,雞湯還要過會兒才好。”
雞湯……?
裴沐像從夢中驚醒,茫然地看向四周。這時,她才發現周圍景色已經截然不同。剛剛在她千頭萬緒時,她已經被姜月章牽着,走了好長一段路。
此刻,她正坐在樹蔭下。這是一棵石榴樹,燃燒般的榴花已經凋謝,枝頭藏着一粒粒小小的、未成熟的石榴。
火已經生好了,石鍋也已經架好,裏面翻滾着清洗幹淨的山雞,還有她認識或不認識的藥材。
已是盛夏,可四周并不炎熱。香味飄在溫度适宜的風裏,和陽光一起帶來一種讓人安心的熏熏然。
裴沐又恍惚了一下,才匆匆抓住那一絲鎮定的尾巴,強笑道:“我沒有哪裏不舒服。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麽事能比你的身體更要緊?”
姜月章不以為然。他忙着在另一頭處理食材,只能用目光安慰她;他眼中有淡淡責備,有擺脫不去的冷淡和死氣,剩下更多,卻全是柔和之意。
“你若有哪裏不适,便同我說。我終究是醫者,便是不能即刻治愈,也總有法子替你緩解。”
“我,我……”
她這一生,擁有記憶以來,還從未有這樣期期艾艾、結結巴巴的時候。
為什麽?
因為喜愛麽?這份喜愛又有多深?
因為恐懼麽?她又在恐懼什麽?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申屠遐是我的雙生姐姐,這一句話為何說不出口?
“我……”
他注視着她,神色中的擔憂益發明顯。
“很不舒服麽?讓我瞧瞧。”他幹脆放下手中的野果,起身過來,又向她折腰。他深灰色的發辮垂在一側,幾縷掙脫出來的碎發随風而動,蕩在他蒼白的肌膚上。像一絲絲的烏雲在茫茫雪地上起伏。
裴沐心中那些混亂的聲音重新生出、紛至杳來,它們在她腦海中吵鬧不止,越吵越厲害,最後――轟!像術法将山石炸碎。
她什麽也不去想了。
“……沒什麽。”她喃喃說着,并伸出雙手,輕輕地抱住了他。她将臉埋進他的衣衫裏,小心地閉上眼。
“我是想說,我不喜歡在雞湯裏加栗子。”裴沐輕聲說。
他愣了愣,如釋重負地松開緊繃的身體,好笑地擁着她:“原來是這事。上次我就發現了,你不愛食栗子。這回我換香覃來炖,不叫你食不下咽。”
她頓了頓,然後将他抱得更緊。
她活了二十四年。人生的前十六年,她待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活得像一具沒有自己想法的行屍走肉。接下來的八年,她在外游蕩,自由自在,連迷茫也很自由。
“我其實,我其實……”
他身體微僵,語氣開始有些慌亂:“阿沐,你……你哭了?”
他想來看她,但她抱他抱得太死,簡直像小孩子死死抱住什麽心愛的東西絕不放手。她用力咽下一點哽咽,顫聲笑道:“都怪你。我其實都忘了……我原來想要有人對我好……”
他像是有些怔住,片刻後發出一聲嘆息。
那只冰涼的手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分明是冷冷的溫度,恍惚卻又有夏日烈烈的暖意。
他聲音裏那一絲溫柔徹徹底底地暴露出來:“阿沐,我心悅你,便會盡我所能對你好。”
裴沐卻忍不住再次嗚咽了一聲。她聽見心中堤壩崩潰的聲音,所有的良知的束縛、理智的呼喊……統統都離她遠去了。
十六年。八年。二十四年。
每一天裏,都沒有遇見過哪個人,比他對她更好。縱然她只認識了他這麽短短的一段時間,可他仍然是對她最好的那個人。
所以,所以……
……如果,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會對她這麽好了。
她心中隐約有人抽泣了一聲。像是一個小姑娘,在很多年以前,在病痛中發出的一聲無助的抽泣。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錯的事。她知道。
但她還是惶恐地告訴自己:只多一天。她只再多瞞他一天。明天,明天她就說出真相。
然而,當她僵硬地坐在原地,任他忍着笑給她擦眼淚,又舀來雞湯,吹涼一勺遞給她喝……
裴沐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讓她異常恐懼的事實――
也許,那個“告訴他真相的明天”……永遠都不會來了。
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她是申屠家的人,她身上流着申屠家自私的、冷酷的、貪婪的血,到死都不能真正擺脫。
她狠狠一閉眼,将雞湯重重咽下。
我會還你的――她不知道在對誰說這句話,反複地說,像是強調,又像是哀懇,也像一種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語。
……我一定會還你的。
……
接下來幾天具體如何度過,裴沐魂不守舍,全憑本能行動,幾乎沒有留下多少記憶。
她以為自己沒有記憶,但其實假如好好想一想,又能回憶起每一個細節。
她記得自己問他:“你說複活要用烈山陵中的烏木靈骨,要用仇人的心頭血澆灌才能服用……申屠家的人都沒了,你要用誰的血?”
每次提到“申屠”二字,他的神色便陡然陰沉,眉眼中潛伏的戾氣如尖刀刺出。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将她攬在懷中,緩緩撫摸她的頭發,冷冰冰地默然片刻,才道:“阿沐,我若說了,你不許同我生氣。”
淺淡的溫柔之外,那一點隐隐的霸道又浮出水面。
現在,她卻只覺得他可愛了。
她說:“不生氣。”
她答應地太輕易,反而讓他微愣,側頭看她一眼:“我還以為……”
裴沐對他笑了笑。這個笑很微小,很克制,一點不是她慣常有的那種懶洋洋的、散漫的笑。
他定定看她,忽然來她唇上偷親了一下。接着,他的神色如寒冰消融,顯出柔雅的底色。
“我先前收集申屠家的血脈,可惜到手的都是些微薄無用之血……即便不還回去,也無甚大用。”他說,“因此,我稍稍将它們提純,得到了一滴精血。”
他右手攤開,掌心裏一粒圓滾滾的剔透血珠自行輪轉。
“你還會提純之法?這也很稀罕的。”裴沐好奇地湊過去,眼角的朱砂痣與血珠恍惚十分相似,“這精血似乎力量濃厚。”
“雖說還差一些,但确實很接近當年殺我之人的血脈了。”他收回手,聲音裏一抹鬼氣揮之不去。
裴沐問:“那夠用麽?”
他遲疑片刻,垂眼道:“阿沐,我不會騙你。”
那就是不夠了。
裴沐點點頭,心中平靜得她自己都有些驚訝。她問:“那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這一路上……”
他忽然閉口不言,眉尖微蹙。
裴沐瞧着他,噗嗤一笑。她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兩口,說:“你為難什麽?若這路上碰到合适的人,你便再取些血脈來提純。”
他悶聲道:“那某人又要拿劍指着我了。”
隐約有一絲委屈。
裴沐不由再笑。她想了想,承認說:“好吧,因為一些緣由,我是不願見你殺人。這不是你的錯,不該讓你來犯下這許多……”
她含混過了這一句,才說:“但你不是可以只取一部分血?不出人命,這便是了。”
他微眯着眼,審視她話語的真假。而後,他唇邊有了一點微笑:“果然是我的阿沐。阿沐,你是我的了,是不是?”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別過目光,假作若無其事:“只是這一段時日。再久,就不一定了。”
他垂下頭,貼在她發間,聲音幽涼如夜,那一絲笑意也缥缈無蹤。
“有一段時日,便是一段時日。阿沐,我擁有你了。”
這是裴沐記憶中清清楚楚的一次對話。
另一次對話,則關于他們的過去。
那是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天然便能給她帶來濃重的恐懼。
但那一個夜晚,她待在火光融融的山洞裏,小孩兒似地躲在姜月章身後,卻又扒着他的肩,探頭去看外頭閃電劃過濃雲。
她看了一會兒,說:“我現在也沒那麽害怕了。”
“怕閃電?”
“怕黑。”
她瞪了他一眼,卻觸及他眼中的笑意。裴沐才意識到,他其實是在開玩笑。
她放松身體,整個人趴在他背上,像一頭還不會獨立捕獵的小熊,又在他耳邊嘟哝:“有你在,黑夜也不那麽可怕。”
帶着一點不自知的天真。
他握住她的手,也擡頭望着外面濃雲滾滾、暴雨傾注。他出神地看着,像随口說:“我記得我死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裴沐心中一顫。所有方才的慵懶和甜意,都在頃刻間消失無蹤。她血液在發冷,卻還要竭力讓身體保持正常,不要顯得太僵硬。
最後,她只能低低說:“你會好的……一定會的。”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側頭吻了她一下,忽然問:“你過去喜愛的那個人,是什麽樣的?”
裴沐不防他突然問這個,愣道:“我過去喜愛的人?”
他眼神一閃,像有些不滿:“你說過去有喜愛的人。”
八年以來,裴沐沒有對任何人提到過去。所有和過去有關的人、事……都被她牢牢封藏進記憶深處。假如有可能,她想将人生的前十六年全都拉出來,統統塞進箱子,用力扔進岐水,讓它們永遠消失。
只是做不到,就只能不說、不想……盡量不去想。
一時間,她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瑟縮。
“我,他……”她猶豫片刻,突然不滿地晃了晃他,“姜月章,你自己也說過去有喜愛的人,還說為了她,此生不會再動情。你要問我,那你先說。”
她本以為這是個很難的問題。他會回避,于是她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回避。
但他沒有。
他直視着她的眼睛,俊美不似真人的五官出現了輕微的扭曲。一個複雜的、隐隐帶點恨意、卻又無限唏噓的神情波動。
裴沐也說不好,那一瞬間,他的眼裏是否有哀傷劃過。
他說:“阿沐,我不騙你。我曾愛過一個人……而且,是申屠家裏的一個人。”
裴沐一怔,不可思議道:“什麽?可你不是……難道你愛的就是殺你的那個……”
“不,不是她。”
這個斷然的否認,讓她提起來的心髒落了下去。還好,她想,可什麽還好?不知道。這段時日裏,她總是越發感到迷惘。
姜月章別開臉,重新望向洞外。夏日的暴雨匆匆而過,天空的濃雲被風吹開,露出一個圓圓的雲洞,裏頭有很薄的雲氣飛速流動,令無窮星光更加缥缈。
他的語氣、眼神……也都随着星光一同缥缈而去。
此時他坐在這裏,卻像通過那遙不可及的星空,凝望到了過去的光景。
“申屠家暗算了我之後,仍然不死心,還想從我這裏問出西南秘術。他們将我帶到某座山中關起來,不停折磨我。”
“不久後,我容貌盡毀、雙目半盲,而且吞咽困難,連說話都費力。最後,他們終于放棄,便将我仍在一處破房子裏,任由我自生自滅。”
他的神情和聲音都十分平淡。
裴沐卻漸漸瞪大了眼。
她簡直是驚駭地看着他。她心跳如雷,快得難以控制。
他沒有發現,因為他的神情、語氣……無一不昭示着,他已經重回過去那段時日,而遺忘了身旁種種。
“我是術士,力量強大。即便被他們日日折磨,到那時,我也還是茍延殘喘,不能立刻死去。我躺在屋子裏,一時在思考自己還能如何報仇,一時又絕望地想,快點讓我死了吧。”
裴沐指尖冰涼。她怔怔去抓他的手,用力握住。
他手掌動了動,第一個瞬間像是想抽出,但很快,他就反手牽起她。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她的。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能模模糊糊看見她的大致輪廓,知道她是個年輕的姑娘,至多十五歲。”
“她發現了我,然後,她救了我。那段時日,她每天都來照顧我,細致地為我處理傷口,不曾嫌我容貌可怖、說話費力。她問了我許多外面的事,對普通人的生活很好奇。”
“我問她是誰,她說自己是申屠家的小丫鬟。她真傻,一個小丫鬟怎麽敢天天來找我,又哪裏來的那麽些藥和吃的?”
他面上浮出一點薄薄的笑意,像在這一刻,通過自己簡單的敘述,便重新看見了那個身影。
裴沐低下頭,埋首在他肩上,忍住了一點淚意。
“可是,”她低聲說,“可是,申屠家的血脈都不是好人。她一定也殺過許多人,其中說不定有你這樣無辜的、很好的人。”
“而且,什麽救了你……她終究沒有護住你,是不是?否則,你不會死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月色出現,銀輝照耀山林。
“阿沐,你有些嫉妒麽?”他摸了摸她的臉頰,低笑一聲,“是,你說得對,她沒有護住我。”
“其實,我愛她,只恨自己沒有力量帶她離開那腐朽深淵,怎麽會怪她沒有護住我?”
他慢慢道:“但是,她背叛了我。”
裴沐陡然擡頭,震驚道:“你說什……!”
他用冰涼的嘴唇吻了吻她,也封住了她的驚呼。
她屏住呼吸,哪怕明知他沒有呼吸。
當姜月章再次擡首,他眼中的怨恨已經清晰可見。他對着那遙遠的倩影,露出刻骨的恨意,聲音反而漠然到了極致:“到我死時才知道,她是我仇家的雙生妹妹。但與她姐姐不同,她天生能裝出一副無辜懵懂的模樣,所以申屠家叫她來最後試一試,能不能從我這裏騙得他們想要的秘術。”
“我沒有……”
在他的目光中,裴沐啞然失聲。片刻後,她苦笑道:“我沒有嫉妒。”
他失笑,神情緩和下來:“阿沐,我寧願你嫉妒。我此前說不再動情,是因為我不再相信任何接近我的人……可你不同。”
有人在嚎啕大哭――這種深夜,誰會嚎啕?
裴沐恍惚片刻,才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人在哭。
那是多年前的她自己,對着一座空蕩蕩的、只剩血跡的屋子嚎啕大哭。雨一直下,連他的血也沖走了,她只能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地哭,不停地、歇斯底裏地、發瘋一樣地喊――你們把他還給我!
你們把那個人還給我――
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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