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天真

“你……”

裴沐忍了很久, 還是沒忍住:“你怎麽知道,是你喜歡的人背叛了你?”

他看着她,輕笑:“阿沐嫉妒了。”

這個回應并不是裴沐想要的。她強笑一下, 卻很執著地說:“告訴我吧。說不定……你說她和殺你的人是雙生姐妹,你當時又看不清, 認錯也……”

“我想過這一點。我也希望事實如此, 但這是不可能的。”那點輕笑倏然褪去, 他的神情陡然尖銳起來,那層陰沉迅速彌漫開去。

“我死的前一天, 她說要帶我逃走。阿沐, 我信了。所以我将最後的力量全部抽出,全都交給了她, 還告訴了她好幾個秘術。但之後, 我等來的是她姐姐。”他面無表情, 眼神冷得可怕,“她說他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 多虧她妹妹。”

裴沐怔怔聽着。剎那間, 她幾乎要産生一個錯覺:他眼中的怨恨、尖銳的戾氣,倏然蔓延成了海水,鋪天蓋地将她淹沒, 直要将她溺斃其中。

“原來,”她茫然地笑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姜月章搖搖頭:“都過去了。”

他擡手撫摸她的臉,低頭吻她。

這個吻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挑逗意味,很快将她從幻覺中拉了回來, 并讓她為之戰栗。她幾乎要以為他想更進一步,開始思索死人難道可以……

但是, 他及時止住了。

“阿沐。”

“……嗯?”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

他結束又一個輕吻,灰色的眼眸裏映着躍動的光。裴沐沉默了片刻,發覺他依舊認真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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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過去……”她心不在焉了片刻,在說謊還是回避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選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說。

“我以前是一個……刺客。”她心想,這也不算說謊,“我生下來就無父無母,被其他親戚養大。他們說,我有成為刺客的天賦,而且是我們那一輩裏最好的一個。”

透過回憶,過去緩緩重現。

她的語氣漸漸平靜下去,像在講述一段陌生人的事。

“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不停地告訴我,殺人是一種很平常的行當。這世上有人生來是天子,有人生來是相國,有人生來是軍人,也有人生來是刺客。這幾種人都會殺很多的人,所以刺客做的事也沒什麽大不了。”

“為了成為頂尖的刺客,我每天都在練習劍術……也會了解術法。所有能奪人性命的手段,我都會學習。然後,六歲的時候……他們帶我去了地牢,那裏有一個被綁起來的男人。”

“他們讓我拿出劍,殺了他。而且,不能死得太快。”

姜月章的手臂微微收緊了:“你動手了?”

“……動手了。”她輕輕笑了一聲,卻只露出更多悵惘,“就像殺一只兔子一樣,并不難。男人一直掙紮,血噴得到處都是,到最後慢慢不動了。我以為他死了,踢了他一下,結果他又猛地抽搐幾下,像案板上沒死透的魚。”

“我突然被吓到了,開始哭。我哭得很厲害,往外跑,被人捉住了就尖叫。因為表現得太差,我被關起來抽了一頓鞭子,又餓了兩天。”

“但是,我的姐姐表現得很好。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表現越來越好,比我好很多……所以,最後她成了我們之中最好的一個。”

姜月章輕輕擁着她,問:“那你呢?”

“我……好像哭了很多次,也被罰了很多次。但慢慢地,我也習慣了。只是我姐姐總因此嘲笑我,說我是個蠢孩子。有幾次他們要懲罰我,就讓她來動手。”裴沐又笑了一聲,這次是真的覺得有點好笑,“雖然是姐姐,但她打我打得比誰都狠。”

他沉默着,摸了摸她的頭。很輕,時間很短,一碰就縮回去了。

但她仍然覺得得到了安慰。她用臉頰蹭了他一下,壓制不住高興地想:他真好啊。

她繼續說:“但那都是十歲之前的事了。從十歲開始,我被不停地派出去,執行一些……刺殺任務。能夠讓我去刺殺的,都不會是普通人。其實,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我殺的都是壞人。”

“……壞人?”他有些驚訝。

“他們是這麽告訴我的。似乎是因為,這樣不停地安慰我,我才慢慢不哭了,願意去當刺客了。”裴沐低聲笑道,“我确實一直都是個蠢孩子,姐姐說得沒有錯。但被我殺死的那些人裏,是有很讨厭的人。”

“我曾經潛入一位卿大夫的家中,那是個夜晚,我在他床上看見了兩個比我還小的小姑娘。那個肥胖的男人就壓在她們身上,到處都是血,她們一直在哭……我很生氣,讓那個男人死得很慘。”

“還有一些修士,為了提升修為、追求長生,總是做很多古怪的事情。他們殺死童男童女,用他們的血煉丹;将人做成人彘,用藥浸泡,說可以得到長生不老藥。還有很多,就只是用來試一試新鮮的招式、術法……所以,我真的以為,我和天子、大臣他們一樣,是每天在殺壞人。這是……這是一件好事。”

她怔怔地說:“我真的是那樣以為的……于是,我不再覺得殺人很可怕、很惡心,我甚至不覺得我在殺人。我以為,我以為他們就像讨厭的老鼠、蟲子,殺了就殺了,殺了還更好。”

“直到有一年,我被派去殺一個老人。那是鄉下的一個老人,住在當地最華麗的一間屋子裏。我以為,他和我之前殺的那些人是一樣的。”

“白天裏,他的屋子裏來來往往很多人。我一直等,想等到夜晚再動手。所以,老人和別人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到了。”

“他是一位退隐的官員,似乎是夫人病重,他才想帶着夫人回到鄉間養病。他在那裏當了夫子,收了很多學生。有錢的收,沒錢的也收。那座房子裏來來往往很多人,可每個人都很尊敬他,也很喜愛他。”

“等到晚上的時候,夜深人靜,他還一直點着燭火,挨着看學生的文章,一點點地給他們改。我其實早該動手了,但就是一直躲着,一直看他的背影。”

“月上中天時,他改完了。他站起來,揉了揉脖子,然後轉身看着我躲藏的地方,說……他說,‘出來吧,我知道你早就來了’。”

“我吓壞了,差點直接動手,但很奇怪……我只是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我盯着他瞧,他也很驚訝地看着我,感嘆說,‘他們這回居然讓小孩子來殺人,為了得到秘術,他們已經成了畜生’。”

“我那時候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我記得他屋裏點的燈,還有那一堆堆的竹簡……很高,投下來的影子也很長。我突然很羨慕白天來的那些小孩子,所以我問他,能不能教我讀書。”

“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問我識不識字。我說我認識字。”

“他在那一堆竹簡裏找了找,拿出一卷很厚重的,說那是《六韬》中的一卷。”

裴沐擡頭望着夜色。這一次,目光缥缈的人成了她,流露怔怔懷念的人也是她。她做夢一般,輕聲對着回憶說:“我到現在都記得,他教我的那一句……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人之急者,德也。”

“他教我,說真正為天下好的人,要以仁、以德、以義、以道,要能讓盡量多的人活下去。如果有誰說只需要殺人就能做好事,那就是在騙人。”

“他教了我大半夜。最後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從容地說,‘晨光将至,請取此頭’。”

“那是我從十歲之後,第一次因為要殺人而哭。我哭得很厲害,丢了刀,轉身就跑。”她聲音裏有一絲哽咽,“那也是我第一次希望,那個老人可以活下去。我想,我不殺他,他已經知道有人要殺他,他可以逃,可以活下去。但當我回到家裏,姐姐已經坐在院子裏等我。她面前有一個匣子,裏面擺着一顆人頭……”

她捂住臉。時隔這麽多年,重新開啓當年的記憶,那些畫面依舊能夠讓她想要流淚。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握得更緊。一些短促的話語已經被他說出來,但他終究還是什麽安慰的話都沒說,只是沉默着,擡手拭去她下巴上凝聚的淚滴。

裴沐緩了一會兒,自嘲道:“你看,姐姐說得沒錯,我一直是個蠢孩子。我怎麽會以為……我走了,就沒人可以代替我?”

她救不了夫子。她誰都救不了。

所以,至少現在……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突然問,聲音又冷又硬。

裴沐的肩被他握得有些疼。她遲疑地擡頭看他,只見他的眼睛折射出兩點幽幽的光,讓她想起山林中的孤狼。

片刻後,他神色放緩,聲音也柔下來,多了點無奈:“那位老者就是阿沐愛慕的人?明知不該,我卻還是有些嫉妒了。”

裴沐失笑。

“……不,夫子不是。夫子就是夫子。但就是第二年,我遇見了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他,很喜歡。”她垂下眼,飛快地瞄了他一眼,有些欣慰,也有些迷惘,“可後來,他也死啦。”

兩人沉默了很久。

之前生的火“噼啪”跳着,光芒漸漸微弱。火要熄了,但他們誰都沒有要再加些柴的意思。

終于,火徹底熄滅了。夜風從山洞外吹來,夾纏着前半夜的雨水氣息。

在這片濕潤微腥的空氣裏,姜月章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阿沐,你家裏……就你和姐姐二人?”

他的聲音略有古怪。說不出的古怪。

“不,還有很多人。說來也有些好笑,他們總認為男人心更硬,更适合當……刺客,可偏偏我們這一輩裏,出挑的都是姑娘,我……我姐姐,還有幾個堂姐妹。”她險些說漏嘴。

姜月章略略眯起了眼。盡管他沒有說話,卻讓人明白,他現在一定在思考什麽,而且他思考的事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裴沐心中忽然有了一點異樣的別扭。

她原本靠在他懷裏,此時卻不自覺往後退了退。她一直退到石壁邊上,直到脊背一涼,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麽。

等等,她有沒有說得太多?她緊張起來,開始回憶剛才透露的信息。是不是太多了?糟了,她在他面前似乎越來越放松……當年她有沒有對醜八怪講起過夫子的故事?

裴沐僵着身體,也僵着表情,試圖笑一下,将時光敷衍過去。但她卻被他的目光直直釘在了牆上,那種過分認真的審視,令她不能玩笑應對。

他們對視着,各懷心思。

他在不遠處,側頭望着她。火光照亮了他大半張面容,但他的神情卻像隐沒在幽寂之中。他眼裏有什麽東西在翻騰,只是她看不分明。

“月……姜公子?”一種微妙的感覺抓住了她,讓她咽下了那個差點脫口而出的、太過親近的稱呼。

姜月章望着她,忽然微微一笑。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去,并将她的頭按在肩上,緩緩撫摸她的頭發。

“叫我的名字。”他聲音幽涼、缥缈,像一縷抓不住的雲氣,也像低垂的星空,連那點溫柔也若隐若現、缥缈如夢,“阿沐,不要擔心。今後我們在一起,我再不會讓你遇見那樣的事。”

我其實也不需要那樣的保護――這句話,被她咽了下去。

被徹底當成柔弱小鳥呵護,感覺确實有些古怪。不過……既然都這時候了,既然已經只剩這些時候了,那又何必争辯?她也想過得開心一些。

裴沐放松脊背,溫馴地依靠着他,任由被人溫柔愛護的喜悅将她淹沒,并漸漸帶她入夢。

“月章……”她迷迷糊糊地說,“你真好。”

他則始終撫摸她的頭發,緩緩地,一下接一下。

沒有回答。

……

裴沐開始發現,姜月章這人看着冷淡高傲,還有些霸道任性,但他其實也能很有趣。

他不光會做各種各樣的藥膳,還會就地取材,做出各種工具,甚至有車架、木馬、術法傀儡。

這樣一來,他們不僅能坐車趕路,還能欣賞沿路風景,更能逗逗傀儡解悶。

這是裴沐記憶中最快活的時光。她從來沒這麽開心過。

良知?忐忑?愧疚?它們依然在,依然日夜不停地指責她的隐瞞。

但……它們都不重要了。

當她伸手去摘枝頭一朵花,回頭卻發現他已經采了一整束五彩的野花,含笑等着她的時候;

當她百無聊賴,去數路過的蝴蝶有多少種顏色的雙翅,而他開始一本正經、嚴肅認真地跟她講“蝴蝶與醫術的種種關系”的時候;

當她突發奇想要在下雨的時候去找一種只有雨中會出現的燕子,他不準她碰水,就背着她,自己凝神四處找尋的時候;

當她明知他不需要,還耍賴非要他一起入眠,他無奈地閉上眼,長長的睫毛溫柔地顫動的時候;

當……

每經歷這樣的一個瞬間,她都會聽見編鐘似的清脆的碰響,如夢中才會響起的樂音。她如獲至寶,一個個地将這些時刻收藏起來。它們全都妥帖地放在記憶中,一樣一樣,都值得時時擦拭、悄悄回味。

有時她甚至會生出貪念,傻傻地想,要是她也能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她可以和他一起活下去,他就算很生她的氣,最後應該也會原諒她吧?應該會。他神色看似多冷淡,溫柔的時候就多溫柔。他有時在她身邊動情,就抱着她,反複說等他活過來,他們就成親。

她問:“兩個男人怎麽成親?”

又試探:“我去為你揮刀自宮?”

他笑得喘不過氣――或許是另一種喘不過氣?總之,最後他都會在她耳邊啞聲說:“只要能抱你,就是成親。”

她假裝鎮定,其實臉紅心跳。背過身去,一個人還會傻笑。她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地、天真地想:假如她能活下去,他最後一定會原諒她。

這是真的麽?不知道,也許不是。但她為什麽不能這樣想?

她總歸會死的,因為她死了他才能活――這是她欠他的。

她這樣想會最開心,那她為什麽不能這樣想?

她從來沒這麽開心過。就這些日子了,何妨再多開心一些。

很快,在七月到來之前,他們就進入了陳國境內。

過了陳國,就是上洛――扶桑天子的領地,也是傳聞中烈山所在之處。

術法制成的車架,在山野間平穩行駛,隐有符文閃光。

裴沐坐在窗邊,專心致志地編一條紅色的繩子。三股紅線用複雜的方法扭在一起,穿來繞去,漸漸有了形狀。

“這是什麽?”他單手撐臉,看得饒有趣味。

“以前學的百蝠結……你看,中間這個是蝙蝠!”裴沐編好了,立刻舉起來炫耀。

只見紅繩微蕩,中間以圓形框起來的圖案也微蕩。

姜月章微微瞪大了眼,打量着這圖案。他唇角幾動,終于還是忍不住勾出一個笑:“這是蝙蝠?這分明是只小雞,還是被兄弟姐妹欺負了、張着翅膀唧唧叫的小雞……”

他被裴沐瞪得閉了嘴。

“好,這是蝙蝠,還是一只活靈活現的蝙蝠。”他神色淡淡,看似正經,眼裏卻仍有笑意。

裴沐悻悻地放下手。她自己再看,也覺得編得亂七八糟,不由有些沮喪:“我總是做不好這些手工,明明是想給你做一條漂亮的挂繩的。”

“……給我?”他怔住。

“算啦。”裴沐将繩結揉成一團,就要往窗外扔,“還是重新買一條精致的……”

他一下捉住她的手,将那條紅繩拿了過去,放在手心觀看。

“怎麽想到給我這個?”他問。

裴沐一下精神了。她先是指了指腰間,炫耀那只紅色的小陶豬,然後說:“看,是不是很威風?”

“威風?”姜月章搖搖頭,眼裏笑意閃動,“很适合你就是。”

裴沐假裝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笑眯眯道:“也很适合你。有了這個,你也能把小陶豬挂在腰間了。”

“我?”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就不必了。”裴沐懷疑地看着他:“難道你已經扔了?”

“……怎麽會。”他無奈,掌心一翻,便托了一只藍色的小陶豬。憨态可掬,同裴沐腰上的小紅豬正是一對。

陶豬耳朵上留了孔。他将紅繩穿過去,拎起來看了看,望向裴沐,顯出幾分猶豫:“真要挂起來?”

“要,要。”

裴沐拉着他的衣擺,使勁點頭,眼睛亮亮的,很像小孩子慫恿同伴做壞事的情态。

姜月章看她片刻,卻是放下陶豬,對她伸出手。他神态裏流露出一點不自覺的居高臨下,用命令般的口氣說:“過來。”

她靠過去,被他一把拉進懷裏,吻得她快要窒息。這個吻似乎格外兇狠,像是在發洩某種隐藏的、洶湧的、幽微的情緒。

她嘴唇都快被親腫了,他才放開她。在她有些眩暈的視野裏,他的神情溫柔至極,與剛剛的吻截然不同。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說:“這便可以了。”

裴沐抗議:“勿要捏我臉……”

他微微地笑着,放開了手,又自然而然地将她牽起。

裴沐止不住地笑。她歪頭看他,心中卻不經意滑過一個念頭:比較起來,剛才不經意中流露冷漠的樣子,似乎更合适他。

“笑什麽?”他問。

“沒什麽。”她頓了頓,有些促狹地沖他擠擠眼睛,“小藍豬和你很像。”

他失笑,垂下眼,單手就将小藍豬系上腰間。紅繩的一頭在他腰腹間的金鏈上打了個結,紅金映襯很是好看,就是那圖案和那豬,看着有些太童稚可愛,與他格格不入。

裴沐暗自搖頭:大概是她有點毛病。別人對她太好,她反而不适應,竟然覺得他還是冷一點更讓她習慣了。莫非,她其實更喜歡受虐?

她戳了戳他腰間的小藍豬,又戳了戳他線條分明的腹肌,百無聊賴地問:“到u家還有多久?”

“快了,”他望向窗外,“他們就住在這霧山之中……”

突然。

咔噠咔噠咔噠――

拉車的木馬發出了一陣關節卡住的聲音。

随之而來的是箭矢破空之聲。

裴沐神色一凜。她想也不想,單手執劍,翻身就從車窗躍出,擡手就是一道劍氣破空――

“啊喲!”

山坡上,一個手執弓箭的少年慌慌張張躲避,一腳踏空,從石頭上摔了下去。

另有一名青年女子悠然靠在旁邊樹幹上,手裏拿着一卷帛書,慢吞吞翻閱着。她口中還笑那少年:“叫你勿要挑釁,這不就吃虧了?給你個教訓,省得成天不知天高地厚。”

少年從石頭底下爬出來,嘟嘟囔囔:“我……我又沒有敵意……”

“碰上個心高氣傲的,誰管你有沒有敵意?說不得你小命就沒了。我總不能次次看着你。”女子訓完,又轉頭看向裴沐,面上笑意加深。

“好久不見。”她說。

裴沐站在車外,一動不動。她手中的靈劍折射出明晃晃的陽光,照着她臉上雪白的一道。

“……原來是你。”她喃喃說,“好久不見。”

“阿沐,怎麽了?”

她略略回頭,見姜月章就在她身邊。他什麽時候在這裏的?她竟沒注意。

她目光上移,看見他也正擡頭往山上看。他微蹙着眉,似乎對剛才的襲擊很是不快;但在這冷淡之外,出現在他臉上的……是一種見到故人的熟稔之感。

裴沐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輕聲問:“你認識她?”

正好,山上的少年也在問:“阿姐,你認識他們?”

姜月章說:“那就是u家這一代的守陵人,u琦。”

而山上的u琦則說:“那冷冰冰的公子是姜月章,過去我們有過幾次書信往來。至于這位……”

她注視着裴沐。

裴沐也盯着她。

u琦笑得有些神秘:“這一位美貌的小公子,便是阿沐了。我當年認識她的時候,她一身狼狽地在雨中奔跑,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真是可憐可愛,讓人想好好揉揉她的兔子耳朵。”

少年嘴角一抽:“阿姐,你收斂一些……”

姜月章詫異看來:“阿沐,你也認識u琦?”

裴沐暗中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她露出一點笑,是久違的那種懶洋洋的、滿不在乎的、潇灑漂亮的笑容。

“幾面之緣,我不知道她是u家的人。”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山上的u琦,一本正經說,“不過,如果我身上有什麽惡劣習性,一定是跟她學的。若何時你看我不順眼,要怪,就怪她好了。”

姜月章看上去越發狐疑了。

u琦卻大笑出聲。

她從山坡上輕盈落下,親親熱熱地挽起裴沐的手,面頰貼得離她很近,險些就要挨上去了。

“小兔子長大啦。”她感慨說,“這般英俊又美貌,白玉精雕細琢似的美人,不若我嫁給你,天天對着也賞心悅目,阿沐,你說如何?”

“……放開。”姜月章的面色陰沉下去。

u琦卻擡手捧住裴沐的臉,深情款款:“小兔子,我救過你,現在是時候還我的救命之恩了。娶我……”

她沒說完,姜月章已經忍無可忍出手。

血煞氣勢洶洶,黑風吹低山林。陽光陡然暗下,四周一片安靜。

青年将人拉在懷中,俊美的面容浮現根根青筋,整個人露出陰沉扭曲的一面。他将裴沐死死扣在懷裏,泛着紅光的眼睛盯着u琦:“不準――動我的人。”

“唔……”

u琦的眼神頗有深意。她悠悠道:“姜公子果然是已死之人。這般滔天怨氣、郁郁恨意,真是世所罕見。怨魂複仇之說,竟是真的。我一定要記在家族手劄裏。”

――阿姐,阿姐!我來保護你……

少年大呼小叫地從山上沖下來。

u琦悄悄翻了個白眼,往背後彈出一道術法。她可憐的阿弟沒注意,“噗通”一下摔了個狗啃泥。

“二位不遠千裏而來,找我有何事?”她收起帛書,又對裴沐飛來一個含情脈脈的眼神。

裴沐感到腰部被人扣得更緊了。她有些懷疑,若非他們有求于u琦,姜月章能當場翻臉。

她本該高興的,可在u琦那了然的注視下,她卻只感到心髒繃緊,又像整個人給捆在懸崖邊的秋千上,随着狂風飄來蕩去,沒個着落。

不顧姜月章的不高興,她掙脫出來,走向u琦。

“琦姐,我……我們想,”她撐着笑臉,聲音很穩,“想請你幫個忙。”

她望着u琦的眼睛,用眼神懇求她:不要說出去。

不要說出去――

不要告訴姜月章,她就是申屠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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