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前塵往事

話一出口,孫熊自己都覺得孟浪,臉漲得通紅,在車上便要給賀熙華請罪,“學生方才胡言亂語,大人便當小人不曾……”

“這詞用的确實該打,”賀熙華冷冷地瞥他一眼,“我差點入宮之事,想不到連你都有所耳聞,這天下果然沒有秘密。其實我本人回避此事,并非以此為恥,只是覺得此事無關緊要,沒必要提及罷了。”

孫熊見他竟不怪罪,心內覺得有幾分稀奇,又見賀熙華垂眸看着手中茶盞,緩緩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當時你若是在京城,恐怕就能聽得更仔細些。承明七年,北方大旱,南方大水,巴蜀地動,陛下更是卧床不起,當時的權相杜顯買通了欽天監,說什麽紫微帝星不穩,須得勾陳星相佐,又說什麽陛下命格極重,須得一八字極輕之人相伴。”

孫熊眼睑微動,旁人不知,他卻知當今天子确實八字極重,這欽天監倒是不曾诳語。

“偏偏我八字全陰且極輕,”賀熙華苦笑,“太後娘娘一介婦孺,當時便聽信了他,要我入宮。可雖說我朝開國文聖皇後便是男後,可他助烈祖定鼎江山,匡扶社稷,總領朝政,更能誕下子嗣,這般神乎其神之人,這世上哪裏還有第二個?”

孫熊靜靜聽着,并不言語,手指輕輕在袖口摩挲。

賀熙華長嘆一聲,“我自幼魯鈍,學什麽都比常人慢些,不似我堂兄,那才是真正的文武雙全、踔絕之能。”

“賀熙朝?”孫熊蹙眉,“若我沒記錯,他十八歲才中了二甲第一,比你十三歲中探花可是差遠了。”

賀熙華嗤笑一聲,“你懂什麽?我科考那年,陛下雖卧病在床,但仍批了卷子,點了三甲。可前年那科,正是杜顯事敗之前最後一科,亦是他垂死掙紮,悍然越過聖上強定的名次。須知他們承明七年的進士,都以自己不是天子欽點的門生為恥,堂兄也不例外。”

“杜顯,”孫熊低聲道,“這名字仿佛也挺遙遠了。”

先帝的本意是為了制衡,兩家也确實如烏眼雞般鬥了小十年,直到去年杜顯謀反未遂,身死族滅。可也不知先帝對自家兒子是恨是愛,點的兩個輔政大臣,武是賀太後的母家賀家,文是太子太傅兼丞相杜顯,任一個都權欲熏天,将小皇帝壓制得死死的。

頗為耐人尋味的是,小皇帝曾一度對杜顯加恩甚厚,似乎企圖用杜黨牽制更為煊赫的賀黨,只想不到識人不清,不僅未能奪回朝政,反而徹底激怒了賀鞅,落得一個生死未蔔的下場。

回過神時,賀熙華仍在感懷身世,“就算是要入宮為後,也得是我兄長那般驚才絕豔的人物,但他生性倔傲,哪裏願在後宮蹉跎一生?”

孫熊一想起賀熙朝那陰森森的臉,再看看面前如玉公子,深深為陛下逃過一劫感到歡欣鼓舞,幹笑道:“大人就是太過謙了。”

“真不騙你,”賀熙華嘆了聲,“自幼我便明白一個道理,笨鳥先飛、勤能補拙,故而那段時日,為求一線生機,我幾乎不眠不休地讀書溫書。許是上天垂憐,竟就讓我考中了,這也是這輩子,我唯一一件強過堂兄的事情。”

孫熊無語地看他一眼,賀熙華約莫是沉浸于往事,眯着眼垂首不語,一時間車廂內靜谧無聲,唯有馬蹄敲擊官道黃土的陣陣悶響。

他恍惚間竟覺得,他二人不似知縣與幕僚,反而似交淺言深的一雙好友,開誠布公、無話不談,就算是無話可說,也并不覺得無措,反而是一種純然的惬意。

“依慣例,”賀熙華打破這惬意,“至少要再過兩個月才會放榜,你且一邊繼續溫習,準備鄉試,一邊繼續為衙門做些事情。”

“學生在所不辭。”孫熊早就覺得悶頭苦讀無趣,答應得極是爽快。

賀熙華無奈看他一眼,“鄉試不比童生試,萬萬不可大意。”

“不知大人對學生有何差遣?”孫熊對他的提點充耳不聞,自顧自問道。

“去歲朝廷下令,按戶清點人丁,各鄉已經報上戶數人數,只需核查無誤即可。此事原先乃是黃縣丞主理,後來他另有要事,便移交給了陳主簿。如今陳主簿也要忙于加征稅賦一事,你來了也有段時日,我觀你日常行止,應當能夠獨當一面,此事我便全權交托給你。”

孫熊想了想,覺得此事并不如何複雜,便應承下來。

一路無話。

回到臨淮後,孫熊先是大睡一場,養足了精神,才去尋陳主簿。

陳主簿對他向來沒好臉色,此刻也不例外,只将那些卷宗公文一股腦扔到他面前,冷哼一聲,“俱在此處了,你若是不想再謄抄一遍,就小心着點,別弄丢了,就是十條命你也賠不起。”

他危言聳聽,孫熊也不以為意,謙恭笑笑:“多謝大人提點。”

帶着卷宗回了自己的廂房,孫熊坐在窗邊就着晨光細細核對。這些鄉長裏長雖識得幾個字,可到底仍是粗人,用詞粗鄙不談,字也是難看得緊,光是辨認字跡,都要些功夫。

到底是外人,對臨淮縣下面各鄉裏并無多少了解,孫熊便又去找了黃縣丞,取了十年前人丁存檔對照。

百戶為裏,五裏為鄉。

臨淮縣共有八個鄉,四十裏,一百六十餘村。

孫熊先看總賬,臨淮縣有戶二萬二千六百三十三,口九萬六百七十三,又花了幾個時辰的功夫,細細地将各鄉、各裏、各村人口相加,均确認嚴絲合縫,才舒了一口氣。

想不到小小一個縣,竟也有這麽多事體,孫熊漫不經心地翻着卷宗,正對着土貢絲布、柳箱、葦簟、糖蟹、鳢鮬發笑,忽而眼神一凝,蹙起眉頭——和十年前相比,臨淮的壯丁多了五千,口數卻只多了四千。

孫熊納罕地翻閱各鄉卷宗,猛然睜大眼睛——太平鄉壯丁多了六百,戶數幾乎不變,口數卻少了一百有餘。須知本朝壯丁指的是十五到五十五的青壯年男子,口數則得加上老弱婦孺,壯丁增加,口數卻減少,從情理上講怎麽也說不通。加上這十餘年來臨淮風平浪靜,無災無難,這太平鄉着實有些蹊跷。

孫熊将卷宗随身帶好,轉身尋賀熙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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