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牛刀小試

轉眼便到八月九,淮南道依舊酷熱無比,孫熊在狹小的隔間裏滿頭大汗,還時不時留心擦拭,免得讓汗漬污毀了卷面。

半年之前,他絕不會想到自己竟有一日會和幾百號鄉野村夫擠在一起,考秀才。

監考的似乎是淮南學政,收卷時看了他好幾眼,不知是覺得他眼熟,還是在納罕如此品貌之人竟穿的如此寒酸。

煎熬了數日,孫熊方覺無事一身輕,悠然在揚州城四處游蕩。

揚州在天啓朝乃是最富庶一州,甚至有揚一益二之稱,到了玄啓,雖由于戰亂比前朝稍有不如,也仍是車水馬龍,花月春風。

孫熊緊緊握住袖袋中文牒,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這次但凡考中,這身份便過了明路,只要不再回京,便可安穩度過一生。

“孫兄!”與他一同來的,正是縣學中的富家子弟周子文,此番也與他一同赴考,此時面上難掩喜色,顯是考的不錯。

“周兄。”孫熊拱手行禮,“你可回臨淮?”

周子文爽朗一笑,“難得來一次揚州,何必太快回去?我想在揚州停留幾日,見見世面。孫兄不如一道吧?”

孫熊搖了搖頭,周子文剛有些不悅,就聽孫熊道:“實不相瞞,此番我随賀大人一道來的,仍有公務在身,還請周兄見諒。”

周子文一聽賀大人正在此處,更生了攀附之心,當場要求同去。孫熊心知賀熙華性情,也便沒有回絕。

二人到了揚州刺史府外,正巧朱門洞開,賀熙華站在階上,正拱手作別,一身青衣分外秀挺。

門內前呼後擁着一紅衣男子,對賀熙華倒是和顏悅色,二人寒暄了幾句,賀熙華便登車欲去。

孫熊還未有動作,周子文卻生怕錯過了,急切切地奔過去,大呼“大人!”

賀熙華頓住,見是個有幾分眼熟卻更為眼生的學子,淡淡道:“你是臨淮學子?”

“正是,托大人的福,學生此番也能參加院試。不瞞大人,學生方才考策論,想到的盡是大人為政之舉,有大人這般的父母官,實乃臨淮之幸,更是學生之幸……”

周子文徑自滔滔不絕,賀熙華卻一眼瞥見不遠處默然而立的孫熊,“還不上車,傻站着做什麽?”

孫熊對周子文歉意地拱手,快步登車,坐在車轅上,為賀熙華挑起車簾。

賀熙華淡淡道:“周公子,本官祝你金榜題名。屆時鄉試之時,本官自會為諸位舉子送行。時候不早,走罷。”

孫熊半跪在車轅上,主動攬過了車夫的活計,“是。”

周子文看着他有辱斯文的畏縮模樣,忽而覺得得到縣太爺青眼也不是什麽值得慶賀之事了。

“行了,別做戲了,進來坐。”待車駛遠,賀熙華才招呼他。

孫熊也不客氣,輕身進了車內。

賀熙華正撐着頭沉思,孫熊留意到他比初見時又清減了幾分,又想起其平日親政清儉,不由得再度感慨賀家歹竹出好筍。

“我剛剛得到消息,”賀熙華緩緩道,“今歲河東道大旱,河北道蝗災,按慣例,這三道今年定會免賦,換言之,淮南道江南道等地便會加征。”

“國庫存銀不夠麽?為何一定就得加征?”孫熊詫異道。

賀熙華苦笑,“你未和朝廷那些老爺們打過交道,國庫的存銀向來是不動的。甭管天災人禍,憑誰想從戶部手裏多摳出一個子來,都是本事。”

“竟如此麽?哪怕是宰執們也無計可施?”孫熊知道戶部都是出了名的鐵公雞,卻不知竟這麽厲害。

“若是宰執出面,是會好些。可這幫人懷恨于心,款項可能會一拖再拖,久而久之,若不是被逼到了極致,一般州縣都會自尋出路,而不是花上十天半月趕到京城,再和他們鬥智鬥勇數月,請他們拟文蓋印又是數月,有這功夫,早就自己想到法子了。”

孫熊見他憂心忡忡,揣測道:“可是我縣年景不好?”

賀熙華長嘆一聲,“泗州本就不甚富庶,臨淮又在淮河黃河之間,歷朝歷代飽受水患之苦,在泗州都算得上窮縣。若是今年再加征,百姓的日子該怎麽過?”

孫熊想起縣學裏那些同窗,他們能識得幾個字,已然是臨淮縣較為寬裕之人,都清貧若斯,可想而知尋常黔首又是如何水深火熱。

他自小到大,聽聞的都是“海內宴清、四海升平、太平盛世”這類歌功頌德,乍一見這血淋淋的凡間,只覺五味雜陳——被欺瞞的憤怒,揭破真相的難堪,更多的是無窮無盡的愧疚。

“若是你考中秀才,明年八月才是鄉試,這段時日,你且可願意暫不去縣學,先在衙內做些……”

“學生求之不得。”孫熊二話不說地應了,“說來慚愧,這段時日受臨淮百姓供養,才未橫屍街頭,學生不論做什麽都是應當的。”

賀熙華想起他剛至縣衙時的冷心冷面,不由得頗為寬慰,“你能如此想,甚好。”

二人默然無語地在馬車上颠簸,賀熙華即使在車上也未懈怠半分。不是在看卷宗,便是在拟公文,要麽便是寫奏表,沒有一刻清閑。他為人處世,謹小慎微到了優柔寡斷的地步,不管是多無關緊要的文書,他都要反反複複推敲數遍才安心。不僅如此,舉手投足都帶着說不出的局促,時不時便檢視自己形容舉止。

就仿佛他這個人,不能有半點錯謬一般。

孫熊頓了頓,他終于明白賀熙華身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從何而來,明明是個再出類拔萃不過的人物,可卻總是自卑自抑,實在有些蹊跷。

論長相,熙麗華美,貌若婦人好女,完全稱得一句人如其名。

論才情,天資早慧,雖是神童卻未傷仲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論品性,克己複禮,縱然孔聖再世也未必挑的出半點毛病。

“本官有何不妥?”賀熙華柔聲問道。

孫熊擡眼就見賀熙華探究地看着自己,腦中一熱竟開口,“大人霞姿月韻,當時為何不願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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