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未知臧否

“放肆!”賀熙華厲聲道,“你瘋了,竟敢非議天子!”

孫熊一驚,咬了咬牙,趕緊跪下,“學生狂悖……”

“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日後不許再提。”賀熙華的神色是從未見過的肅然陰冷,“天地君親師,故稱君父,我不管你以往遭際如何,須得牢記子不言父過的道理……”

孫熊禁不住打斷他,“天子亦是人,是人便會犯錯。若他不犯錯,還要言官做什麽?太極殿外的桓表豈不是成了擺設?”

賀熙華似是意識到自己失态,恍惚了片刻,“這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孫熊諷刺道,“朝中明旨,皇帝‘狂悖不肖、事太後不恭’,總不能自太後到大将軍,尚書省至中書省,各個都睜着眼說瞎話不成?”

賀熙華頹然坐回椅上,“我雖未見過陛下,可總覺得以陛下秉性,斷不至此。可若說陛下是被誣陷,娘娘并無呂氏鄧氏之心,伯父亦并非霍光王莽之流。”

他苦笑道:“臨淮地處偏遠,算得上是窮鄉僻壤,興許陛下只是去陵宮守孝也不一定。”

此時已是黃昏,暮色熹微,寒鴉哀啼。

孫熊英挺側臉在暮光下熠熠生輝,眼睛映着彤色夕照,更是亮得驚人,“我從京畿道一路而來,大人是第一個為皇帝說話之人。可大人既不曾見過陛下,更談不上深交,如何知曉他秉性?”

賀熙華定定看他,陡然發覺孫熊雙目竟有雙瞳,不由一愣。

“大人?”

賀熙華回過神來,“你從京城而來,想來也聽了不少流言蜚語,比如我賀氏嚣張跋扈,竟然有子嗣與皇子重名。”

“其實,我比陛下稍長月餘,曜這個字也是先帝所賜,後來許是先帝忘了,竟給皇長子也取名為曜。”賀熙華嘆了口氣,“姑母當時還是貴妃,哪裏敢擔得起這個罪責,立時去先帝處請他允我更名,孰料先帝置之一笑,只道無妨。禦賜之名,先帝不松口,我們又如何敢改?”

“再後來先帝駕崩,太子繼位,姑母垂簾,我賀家不似颍川趙氏、廣陵侯沈氏、張掖侯肅氏那般根基深厚,朝野衆人非議者甚衆。不知是誰聽聞我不曾避諱之事,告到陛下那裏,你可知陛下怎麽說?”

孫熊知道,孫熊卻不能說,“願聞其詳。”

賀熙華低頭一笑,“陛下不過七歲,轉頭問姑母,賀家的是個哥哥還是個弟弟?姑母說是個哥哥,陛下便說,那是朕搶了他的名字,不能怪他,不必避諱。姑母又道于理不合,陛下想了想便說朕搶了他的名字,那朕便還他一個吧。聽聞臣生在三月三上巳節,陛下覺得春物熙華,便賜了這個名字。陛下幼時便有如此胸襟仁心,不過十年,怎麽就成了個不賢不肖之徒了?我是萬不能信的。”

他這麽一說,孫熊也禁不住跟着一起笑起來,“以訛傳訛罷了,亦有可能當時陛下問了太後,那賀家哥哥長得好不好看呀?太後說好看呀,正巧陛下正在學洛神賦,取‘華容婀娜,令我忘餐’,也不好說啊?”

他這麽一插科打诨,賀熙華火氣倒是消得差不多了,嗤笑道:“你還真是冥頑不靈,方才诋毀天子,如今又在背後編排他。你道聖天子與凡夫俗子一般……”

孫熊此刻覺得與他親近許多,插言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就是做了皇帝,才好色呢。你說天子會不會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微服下江南尋美人去了?”

“胡言亂語!”賀熙華瞪他一眼,“我已經去信京中,向兄長訊問陛下之事,興許很快便會有眉目。”

孫熊鮮少和這等忠君愛國之人往來,一時間頗有幾分無措,正巧瞥見賀熙華案上一本薄薄的冊子,上書臣軌兩字,不由奇道:“這是什麽書?”

賀熙華取了那書遞給他,“這是有人假托顧文德公之名而撰,以文德公生平述為人臣之道。雖是後人僞作,卻也是按着天啓書寫的,文辭也還算老辣古樸。你且拿去精研細讀,定會大有裨益。”

“大人敬佩文德公?”

賀熙華奇怪看他,“天子門生,太子恩師,生前榮寵,死後陪葬,這些雖讓人歆羨,卻也不是沒有他例。真正無出其右的是其品性,文德公一生梅妻鶴子,兩袖清風,當真稱得上一句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我朝士子誰不是心向往之?”

說着,他不知想起了什麽,似乎又有些黯然,“讀書人,誰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只可惜我天資魯鈍,又暗弱無能,就連做知縣都常力不從心。”

說罷,大約他自己也覺得無趣,又見天色不早,便道:“此書我那還藏有一本,這本便贈與你。望你能以顧相為士則,早日取得功名,報效朝廷。”

他每每自謙到了自貶的地步,孫熊料想其間定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卻也不便打探,便躬身謝道:“多謝大人贈書,學生定不負大人美意。”

孫熊懷裏兜着這本臣軌回縣學,只覺此書無用至極,正想着如何處置,就見同窗嚴耀祖正揉着眼背着行囊往外走。

“嚴兄,你這是?”

嚴耀祖雙眼已哭得紅腫,聞聲擡頭看了他一眼,悶聲道:“願孫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日若是一舉得魁,別忘了昔日同窗。”

說罷,潦草地拱了拱手便走了。

孫熊被他那又嫉又恨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就見包俶雙手攏在袖中,站在一旁,“他爹死了,家中只剩祖母和娘親,不得不回去種地了。”

縣學束脩極低,若是家中有人服徭役,更可免去束脩。自賀熙華執掌臨淮,延請名師,縣學比起大戶人家的族學私塾也是不差什麽了。

當今臨淮,但凡識得幾個字的年輕人,都想在縣學苦讀,日後謀一個功名或是條不用繼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出路。

嚴耀祖本就學問平平,如今又得回去養家盡孝,這條青雲之路算是徹底堵上了。

孫熊看着他清瘦背影,幾乎想象不到那雙執筆的手握鋤頭的樣子,就聽包俶在一旁漠然道:“半年前梁成棟不讀了,如今是他,也不知下個會是誰。”

孫熊如鲠在喉,又聽包俶幽幽低語:“你說人活着,有什麽意思呢?”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二位聽說的版本哪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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