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頤養天年

鬼影憧憧,鴉聲片片。

饒是孫熊這大半年來已見多識廣,心中也難免發涼,猶豫片刻,苦笑道:“也算是你今日的造化,得了我這一拜,就是去了閻王殿,六道輪回也會給你個更好些的去處。”

他對着那屍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得罪了。”

随即他深吸一口氣,揭開那屍首面上草草裹着的蘆席,不由驚在當場。

他并非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路走來也見過幾個死人,或是橫屍街頭的盲流,或是黃沙官道旁的餓殍,可那些從未如眼前這個老人這般讓他心驚膽戰。

這老者年過花甲,身上穿着整齊,雖是普通布衣,可針腳細密、衣衫幹淨,看得出平時極注重儀表。許是下午才剛過世,面色仍然如生,表情并不扭曲,反而帶着些許如釋重負。

可就是這般的如釋重負,才讓孫熊毛骨悚然——這老者精瘦得很,面色也很是紅潤,根本不見任何病色,可他脖頸卻軟軟歪在一邊,竟是被生生扼斷咽喉而死。

孫熊此時才恍惚回想起,這一路并未看到多少村中老人,就算見了,也都頗為殷實。

那麽村中窮苦或是孤寡的老人去哪了?

太平鎮的養濟院多了個勤懇肯幹的孫大郎,每日做些灑掃、搬運的重活。

養濟院由來已久,不僅本朝有,天啓有,就是前朝割據時代也是各國皆有。只不過國朝以孝治天下,朝廷在贍養鳏寡孤獨上從不吝啬。孫熊從前看過賬簿,光是臨淮縣的老人每人便要花去朝廷三兩銀子。

當時賀熙華是怎麽說來的?

“這是聖上的仁德,須知從前天啓後半,尤其是鄧黨在朝時,戶部粗略算過,百姓約莫只能活到四十歲,可去年,戶部再度算了,發覺在長安,百姓平均能活到五十餘歲,在揚州、金陵這般地方,百姓甚至能活到六十餘歲,七八十的比比皆是,甚至去歲丹陽的養濟院還出了個百歲的人瑞。”

他語中對天子的推崇,對丹陽知縣的豔羨,孫熊仍記憶猶新,惟願這養濟院不辜負賀熙華父母官的一片心了。

一開始的幾日過的頗為悠閑,孫熊不過每日去給老人們送飯菜,将浣洗好的衣衫被褥給他們送去,若有閑心,再陪他們說說話。

怎麽說呢,每個老人都吃得飽穿得暖,面上挂着笑,若不是有亂葬崗一事在孫熊心中種下疑窦,這養濟院活脫脫便是個年邁之人的安樂窩了。

有幾個老者讓孫熊印象頗為深刻,一人名曰陶門鄭氏,大家均稱呼她陶家的,乃是個無子寡婦,守節四十年,朝廷為她立了貞節牌坊,須得好生贍養;一人名曰耿玉,原是個男妻,夫君發了筆橫財之後,便尋了個外室生了兒子,之後又将那外室扶正,将他休棄後送到養濟院,除了剛來那日扔了幾兩銀子下來,就讓他自生自滅;還有一人叫周儉昌,從前在西北從軍時被馬賊砍了一條胳膊,一輩子連個媳婦都未曾娶上。

這三人一個是形同枯槁的寡婦,一個是年老色衰的下堂婦,一個是性情古怪的獨臂老漢,和養濟院其餘垂垂老矣、暮氣沉沉的老人也無甚區別,一般的身世可憐,要說有何不同,那便是鶴立雞群一般的性情古怪。

“陶家的,該用飯了。”孫熊拎着食盒過去,輕聲招呼。

陶家的正癡癡傻傻地看着窗外豔陽,置若罔聞。

孫熊見她不應,便徑自将饅頭、粥和小菜一樣一樣放在桌上。

孰料就在此時,陶家的突然發難,将桌上那些一并打翻,猶有餘溫的粥飛了出去,不少甚至濺到孫熊面上,留下一片通紅印記。

孫熊微微側頭,面上還留着些許粥湯,聲色俱厲:“放肆!”

他眼中波濤暗湧,甚至閃過些微殺氣,若是特定的某些人見了,怕是當場就能跪伏當場,可陶家的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懶散道:“裝什麽好人?”

說罷,便随手拿了個饅頭,撕了點放進嘴裏,“旁的拿走吧,給你們省點銅板。”

孫熊緩緩收斂了氣勢,更覺得疑惑,“飯菜早就定好了,這些本就該給你吃,談不上省不省的,你且吃吧。”

陶家的看他,“早死晚死都是死,吃多吃少一個樣。”

說罷,便抓着那饅頭繼續盯着窗外發呆,不再理會孫熊。

孫熊茫然地退出去,又去給老漢們送飯。養濟院地方不大,由數間大屋組成,裏面是整潔的通鋪,耿玉和周儉昌便都住在乙號間。之所以特別留心他們,乃是因為先前被送到亂葬崗的劉火也是住在乙號間。

孫熊把飯送過去,就見耿玉一個人靠着牆坐着,周遭其餘人聚在另一處談天,并不搭理他。

“耿叔,用膳了。”孫熊将吃的送過去。

耿玉道謝後接過,整個人看起來頗為溫和,已被細紋斑點遮蓋的面容秀氣猶存,年少時想來也是個鄉間有名的美男子。許是他與夫君曾經真心恩愛過,如今也不十分絕情,身上仍穿着上好的蓮紋綢緞,只洗的有幾分發舊。

孫熊還是頭一遭這麽近見到男妻,難免有幾分好奇,多看了他幾眼。

“哎喲,劉家的,看起來你風韻猶存,竟還有個年輕後生被你迷住了哩。”

“就是就是,我看橫豎姓劉的也不要你了,不如你跟了那後生算了。”

遠處三三兩兩的閑人指指點點,猥瑣哄笑,耿玉臉漲得通紅,卻只低頭吃飯,并未與他們鬥嘴。

孫熊目光冷冷地從他們身上掃過去,随即在發放膳食的時候,給那些滿嘴污言穢語的人都少了個饅頭。

“我說你,咱們每日用多少都是有定例的,你說不給就不給?是要獨吞嗎?你不過一個送飯的雜役,難道就不怕我們去找張院丞?”其中一個看起來最蠻橫的老丈大喊道。

孫熊冷笑一聲,漫不經心道:“但凡有人願意管你們的死活,有人願意為你們撐腰,你們還會淪落至此嗎?我是個雜役不假,可現在我就是能決定你們誰吃誰不吃,誰吃的多誰吃的少!”

他拈起一個饅頭,似笑非笑,“現在若是排着隊對我和耿大爺賠罪,我便還給你們,要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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