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沆瀣一氣

他話音一落,那些本還在肆意取笑的老漢們盡數都歇了聲。

最蠻橫那老丈對着他啐了一口,“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我可告訴你,裏長是我叔伯兄弟,咱們這養濟院的張院丞,那是我堂侄,有眼不識泰山的狗東西。”

下一刻孫熊便将手中饅頭在地上踩了踩,轉手便塞到他嘴裏,另一只手按着他身子,那老丈只覺此人力大無窮,任憑自己如何掙紮,都絲毫動彈不得。

孫熊也是自幼讀聖賢書長大,若單純出于他本心,不管這些人如何口出惡言,又是如何面目可憎,他都不會對長者動手。可這養濟院與多條人命有涉,若不能盡快摸清底細,還不知有多少無辜老人會消失得不明不白。

“你!”那老丈吃了滿嘴灰,恨恨地将那饅頭吐出來,“好,好好,回頭我便讓你知曉這太平鎮到底是誰的天下!”

說罷,他便漲紅了臉,快走告狀去了。

孫熊轉頭看看圍觀諸人,輕聲道:“這饅頭誰想要?”

衆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有一看着就很怯懦,方才也是一味附和的老漢率先對他做了個揖,“對不住。”

轉頭也對着耿玉賠禮,随即讨好地看向孫熊伸手。

孫熊滿意地點了點頭,将那饅頭放到他手上,溫潤一笑,“你貴姓?”

“免貴姓劉,我叫劉炎。”

看來太平鎮多以劉姓為主了,死者劉火,耿玉的負心漢,還有眼前這劉炎……

孫熊記在心頭,剛準備找這個劉炎好好談談,外頭就有人尋他,“張院丞叫你過去。”

孫熊精神一振,懶懶散散地胡亂分了幾個饅頭,便跟着那人去了。

張院丞年歲不大,渾圓臉盤,看着頗慈眉善目,“你就是孫大?”

此時的孫熊已再不見原先的盛氣淩人,反而滿臉谄媚,“見過院丞。”

“你可知我為何要你來?”張院丞板着臉。

孫熊點頭哈腰:“大人你聽我解釋,小的方才也只是一時氣憤,加上那些老東西不識擡舉,所以……”

“不識擡舉?你好大的官威啊,可惜你不知道,別說你了,就算是我也不是個官,充其量是個朝廷的小吏。誰讓你頤指氣使耍威風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國亦如是。朝廷設養濟院,是要好生供養這些老人,哪裏是讓你作踐的?”

孫熊滿臉苦相地聽着,實則暗暗打量張院丞,想起從前某次與賀熙華閑談時提及的相人之術,兩相比對,忽而覺得茅塞頓開。

“是小的豬油蒙了心,先前故意刁難他們,是想克扣饅頭,帶回去侍奉老母,請大人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饒了小的這次吧!”

張院丞老神在在地聽着,見他俨然快要跪下,才不鹹不淡道:“你既知罪便好,今日便不罰你了,你日後定要将功補過。”

“是。”孫熊垂着頭,看着張院丞那副緞面的鞋。

“下去吧,你剛來不久,若有什麽不懂的,便讓張三先帶帶你。”

張三,不就是亂葬崗擡屍首的那個麽?

孫熊心內狂喜,待二人告退走出門,便對那張三低聲下氣道:“還請老哥哥多多提攜。”

說罷,從袖中取出一貫銅錢,讨好地塞到張三手上。

張三掂了掂,見他算還上道,便滿意笑笑,“在咱們這,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我做什麽你便做什麽就行,明白了?”

“多謝老哥哥。”孫熊見四周無人,便問道,“這些老不死的,無親無故的,就是偷偷拿些他們的飯菜,應當也無甚幹系吧?還有方才那人,當真是院丞的親戚?那為何會淪落至此?”

“你也別被他唬住,不過是七彎八拐的親戚,拿着院丞的面子作威作福,院丞也煩的不行,日後該怎樣便怎樣就好。”張三自以為賣了個好,将那銅錢揣在兜裏,大搖大擺地走了。

孫熊清清冷冷地笑了笑,轉身回去,見老人們已經散去,三三兩兩地飲茶談天,他并未急于去找劉炎,反而背着手如同示威一般在先前交惡那幾人面前晃了一圈,才去後院砍柴。

他鮮少做這些粗活,哪怕是在縣衙做雜役,也多是做些文書的差使,這幾日硬生生将兩只手均磨出了水泡。最令人無法忍受的,還不是這些笨重活計,而是伺候老人的吃喝拉撒,養濟院裏有數個老人已經不能自理,時不時将屎尿拉在床上,孫熊初來乍到,換洗床褥這般、誰也不願做的腌臜事自然落到他的頭上。

就是孫熊平生見過最卑賤之人,也從未做過如此肮髒之事,每當在此污穢之境,忍受着臭氣熏天,他總在想自己到底是如何淪落到此地不。可每當他想拂袖走人時,一想起臨行時賀熙華那滿含期盼與信任的眼神,他總是又硬生生忍下來。只想着幸好自己這般狼狽之态,并未讓賀熙華看見。

就如同此刻,他正麻木而又馬虎地清洗着馬六麻子尿濕的床褥,鼻孔中塞着蘸了藥油的麻布,方覺得思緒清爽些。

就在他晾曬被褥時,忽而聽得耳後有風聲,他下意識地想躲閃,最終還是忍住了,任由那東西輕輕砸在自己的背上。

他故作驚詫地回頭張望,非常“意外”地發覺視線所及,并無一人。轉身就見一張薄薄的紙團,他将那紙團打開,上面的字跡生硬猶如初學,“今夜子時,村頭樹。”

頭和樹中間有一字,左邊是個木字,右邊約莫過于複雜,那人塗抹了兩遍也未完全寫出,孫熊聯想起村中地形,連蒙帶猜覺得多半便是那棵老槐樹了。

孫熊将那字條收好,淨了淨手去劈柴了。

當夜,孫熊悄悄溜出養濟院,隐遁在一窄巷之中,暗中窺探槐樹那般的動靜。快至子時,果見一黑影不知從何處閃出來,鬼鬼祟祟地到那槐樹下,左顧右盼。

孫熊小心翼翼地挪過去,離那人只有十餘米遠時,只見那人忽而轉過了頭。

“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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