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命如草芥

孫熊邊苦讀,邊忙着河伯廟諸事宜。好在縣中的幾位郎中都算得醫者仁心,一直盡心盡力地醫治。

賀熙華身子甫一好轉,便從陳縣丞手中接過公務,事無巨細地重頭一一複查,見大體無差才放下心來。

大脖瘟來勢洶洶,河伯廟很快便住滿了,于是孫熊便張羅着搭建了數十個小窩棚,又安頓下數十村民,見每日送來的人不見減少,心中愈發焦躁。

但最令人不安的,還是每日從河伯廟和窩棚裏不間歇地會有人被用蘆席擡出來,在遠離河灘和村子的荒地裏草草燒掉。安淮寺自發派僧衆前來做法事,親眷的嚎啕哀鳴和僧人低沉的誦經聲交織在一起,讓整個臨淮顯得格外慘烈。

在安淮寺的僧人中,孫熊見到了周員外與陳氏,他二人粗布麻衣,正不顧安危地給窩棚中的病患送飯。特別是陳氏,原先戾氣十足的面上一派平和,因其溫和慈善,還被病患們尊稱一句女菩薩。注意到孫熊的目光,他們先是一愣,随即便對他行居士禮,孫熊則拱手作揖,幾人相視一笑,忘卻前塵。

自保為上,孫熊用羅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在悶熱盛夏時節,常常大汗淋漓、頭暈目眩,總得在百會穴塗上藥油方覺舒爽些。

就這麽苦苦挨了七八日,當因大脖瘟死去的鄉民人數超過百人,民心已然有些動蕩時,周儉昌風塵仆仆地回了。

“怎麽說?”賀熙華來不及安撫寒暄,單刀直入。

周儉昌離他們五步遠,單膝跪地禀報,“回大人的話,開陽縣明面上并未發覺大脖瘟。”

“明面上?”孫熊已然覺得事态不妙,“你的意思是欺上瞞下?”

周儉昌躊躇道,“其實小的也沒有絕對把握,并未找到證據。可是有幾件事頗為不同尋常。”

“願聞其詳。”賀熙華神色冷峻。

“其一,大街上空空蕩蕩,縱使有百姓在路上,也都相互提防,其二,小的留意到有好幾處屋子明明剛翻新過,如今卻空置下來,門扉窗棂都蒙上薄薄的一層灰,”周儉昌努力回憶,“其三,小的專門去醫館看了,想試探些什麽出來,卻發覺醫館裏的郎中均未坐堂,裏頭的藥童都含糊其辭,聽小的提及大脖瘟都言辭閃爍。”

“那你可見到郭知縣了?”賀熙華蹙眉,“我的書信你可交予他了?”

周儉昌搖頭,“我在茶館裏打聽了,他們對我說郭知縣已足足做了三年縣令,年年吏部磨勘戶最優等次,前兩日剛啓程出發,進京述職去了。”

“荒唐!”孫熊冷着臉,“治下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不為子民着想,不為朝廷着想,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官運仕途,簡直草菅人命,不如犬彘!”

賀熙華沒心情去管他言辭是否激切,又問道,“所以你未碰到郭縣令?那你可遇到衙門裏其他大人?”

“小的拿着大人的書信見到了開陽的鄭縣丞,他收下了書信就打發小的走了。”

确實,周儉昌也不能站在那邊看着人家讀信,故而那書信他們看或者沒看,看完後什麽舉動都不得而知了。

賀熙華客氣地請周儉昌回去沐浴用膳,便對孫熊做了個手勢,二人進了書齋。

“你如何看?”

孫熊腦筋轉得飛快,“大人,如此看來,我縣的大脖瘟恐怕還真的是開陽傳過來的。當務之急是否還是應趕緊封住水陸交通,同時将臨淮開陽兩縣之事向朝廷上報?”

賀熙華指了指桌案,“一是你方才所說向朝廷的請旨,求戶部撥銀子,求內廷派太醫,二是彈劾郭炎冬的折子,告他草菅人命,欺上瞞下,三便是給泗州刺史和揚州刺史的書信,如實上報臨淮情況,并且請他們派人前往各縣按察。”

他遲疑片刻,又道:“彈劾的折子,還是我自己寫吧。”

孫熊極快地拟好了另外兩封,束手站在一邊,賀熙華踱過去,提筆便書,文思流暢。

孫熊默然看着,他從未想到賀熙華這麽個溫和守禮又謙遜過頭的君子罵起人來竟如此刻薄無情,将那郭炎冬說成個世上最寡廉鮮恥、恬不知恥、卑鄙無恥的下作小人,說他上對不起朝廷、下對不起黎民,說他有負皇恩、枉為人臣,說他就算日後登臺入閣、為官做宰,也是個趙高魏忠賢之類的奸佞。

“大人好文采,”孫熊默默看着,“我竟不知大人還是個做言官的好材料。”

賀熙華仔仔細細地又看了好幾遍,笑道:“世人對言官多有偏見,仿佛言官整日裏不做實事,只忙着攻讦同僚。”

“除了攻讦同僚,還忙着諷谏天子。”孫熊仿佛深受其害,“大到婚喪嫁娶,小到吃喝拉撒,成天逮着雞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沒事要找事上折子,有事就上趕着挨板子,要是事情鬧大了就争先恐後地撞柱子,真正揭露時弊、為民請命的折子不見幾個,全是雞蛋裏挑骨頭再群起而圍攻之的。”

賀熙華宛然,“想不到言官在你眼裏竟如同洪水野獸一般,其實我倒是挺想做言官的,前些年我還想過,若我做了言官,要如何如何不畏權貴,如何如何為民請命,在你眼裏倒是一文不值了。”

“學生并無此意。”孫熊幹巴巴道。

賀熙華不再與他糾纏言官的事情,“目前有多少人病死了?”

孫熊在心中默算一二,“近百人,還有一二十人也奄奄一息,恐怕也就這幾日了。”

賀熙華在心中算算窩棚和河伯廟的總人數,驚愕道,“也就是說一旦得了這瘟病,十之六七是得死的?”

“是,目前主要是按醫聖的傷寒雜病治的,還未找到更穩妥的方子。”

賀熙華愁苦道:“如果朝廷不派太醫過來,該怎麽辦?哪怕有一個也可啊。”

孫熊苦笑,“宮內目前就太後一個主子,哪裏需要那麽多太醫?只不過大多數太醫并不願意到咱們這荒僻之地。就算派來,也不可能是太醫正、太醫丞,不過是欺負老實人新人罷了。”

二人對視一眼,愁雲慘淡。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小熊說言官那段都快押韻成rap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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