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再遇同窗

在被林太醫痛罵了一頓之後,賀熙華老老實實地坐在榻上,召集群僚與林太醫共商大事。

林太醫年紀雖輕,于瘟疫一道卻也頗通,甫一坐下便道:“先前大人處置得當,若不是大人,恐怕這臨淮縣都已十室九空了。”

一旁陪坐幹笑的陳縣丞也道:“我夫人乃是開陽縣人,近來也将岳丈岳母接來避禍,據說開陽如今已經有不少人家絕戶了。”

賀熙華并不理會他們的吹捧,病怏怏地看向陳縣丞:“姚舜大人可有治疫良策?淮南道其他州縣如何了?刺史府可有消息?”

先前由于養濟院案,泗州刺史換了新人,此人是賀熙華早五科的榜眼,名曰傅淼,聽聞原先在中書門下做京官,再清貴不過的出身。

“回大人的話,姚舜大人如今正駐在揚州刺史府,聽聞揚州不很嚴重,姚大人不日便将親往泗州督辦。”一提及上官,陳縣丞面上的谄媚簡直滿溢出來,“傅大人如今也正坐鎮州府,宵衣旰食、殚精竭慮,為泗州生民操碎了心……”

“行了。”孫熊實在聽不得這等溜須拍馬之言,“他不在這,你這話說給誰聽去。先前我們向州府去求援,傅大人第一時間給我們撥了糧食,足足有十車之多,足夠臨淮縣再支撐兩個月。”

因他多事請林杏春,害得自己卧床,賀熙華忍不住還是嗔怒地瞪他一眼,“那便好,其實我縣倒也不十分捉襟見肘,倘若之後州府需要調度,我們也一定依命行事。”

“是。”衆人都應了,賀熙華看向一旁有些百無聊賴的林杏春,“林太醫,不知當下還有何可做的?但凡是人力能及,不惜一切代價,我們也要試上一試。”

林杏春很有些詫異地看他,“不惜一切代價?”

孫熊心中清楚,歷朝歷代大疫橫行之時,一旦有人病重,常被人棄之不顧,自生自滅,更有甚者,有些蠻荒之地不開化亦或是胥吏喪心病狂,常會将初初染病者直接處死,活埋焚燒者不計其數。稍微好些,就将染病者趕進深山做野人,有時還能謀得一條生路。

不惜一切代價治人,哪裏比得上撒手不管省時省力省銀子?

賀熙華定定地看着他,極慎重地點了點頭,“我素愛讀賈生,他有幾句話我是極喜歡的。”

他面上仍帶着病态的紅暈,聲音喑啞也不複往日清亮,雙目卻炯炯有神,“民者,萬世之本也。國以民為本,軍以民為本,吏以民為本。我既領着朝廷的俸祿,便是代天子牧民,如何能棄之不顧?”

林杏春仍是半信半疑,“方子我已經初步拟了,之後還需慢慢試,慢慢改。你們先拿去給他們服下,最好能将他們的衣物也清洗幹淨。對于還未染病的百姓,我看你們臨淮河網密布,艾草從生,不如先取些艾草,挨家挨戶點燃了熏一熏,防患于未然總是好的。”

“林太醫所慮甚是。”孫熊起身接過了方子,細細看一遍,又遞給賀熙華,“大人,近來甚缺藥童,橫豎如今課都暫時停了,可否請縣學裏的學生幫着煎藥?”

賀熙華自然允了,又涼涼地瞥他眼:“你自己的課業也莫要忘了。”

孫熊幹笑一聲,又見一旁林杏春神情微妙地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為這縣衙連小吏都得懸梁刺股的風氣所驚愕,更覺尴尬,便道:“學生去河伯廟看看,若有何不對,立刻向大人們禀報。”

說罷,便逃也似的向河伯廟去了。

河伯廟周邊一圈都搭建了臨時草廬,安置那些未至膏肓的病人,不斷有哀嚎悲哭之聲傳來,與之相比,河伯廟則安靜得可怕,只聞絕望喘息。方圓二裏之內,鄉民盡數被遷走,只餘幾個藥廬晝夜不息地煎藥熬藥。

孫熊掩住口鼻巡視了一番,見今日死者比前日少些,心下稍定,便帶着幾個衙役去茅廬轉轉,見得病的既有拄杖老朽,又有垂髫稚童,更是滿懷愁苦。

“大人。”有個在他身旁幫忙的縣學童子突然開腔了,“那是不是嚴耀祖?”

孫熊順着看過去,果然見一男子愣愣地坐在草廬旁,手摸着右頸,明顯頸部已微微腫大,細看似乎還有膿水。

嚴耀祖擡眼見是他,下意識地便想躲閃。

孫熊心中約莫猜到他不想讓昔日同窗見到他今日落魄之狀,卻又覺得既然已經碰見,再視若不見地閃身離去顯得更目中無人,躊躇一二,還是邁步上前,拱手招呼,“嚴兄。”

“孫秀才。”嚴耀祖無力地笑了笑,捂着脖子的手更緊了緊。

孫熊立時發覺印象中還算白皙修長的手已變得黝黑粗粝,心中作悲,“你何時來的?吃穿用度不缺吧?”

嚴耀祖剛被村中人送來時,就聽早些到的人張口閉口孫秀才孫秀才,知曉從尋醫問藥到張羅吃食,一直是這個孫秀才為他們打點一切,可以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可到底又按捺不下心中的嫉妒之情——從前他在縣學中讀書時,便是這個孫熊吃的最好穿的最暖,住在縣衙,日日有知縣大人指點,本人也是聰穎異常,在院試中一舉拔得頭籌。最氣人的是,其人可謂天人之姿,縱然布衣襕衫,仍不減蘊藉風流氣度。

再看看已淪為鄉野村夫的自己,如何不心中暗恨?嚴耀祖一瞬間恨不得撲過去讓他也染上此種惡疾,讓他嘗嘗暗無天光的滋味,可到底仍是強自按捺,後退一步拱了拱手。

孫熊自幼慣了察言觀色,其的一舉一動自然看在眼裏,方才但凡他有任何動作,都會立斃當場,見他到底心存善念,仍是松了一口氣,“京城來禦醫了,已經配了一副藥方,之後便會有人給你們送新的藥來。”

嚴耀祖唯唯稱是,孫熊看着他皺了皺眉,遲疑道:“令祖母令堂無事吧?”

嚴耀祖面上流露出一絲痛苦,“祖母不在了,母親如今一人在家裏,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也罷,”孫熊想了想,“我沒記錯,你是汴南村的吧?”

“是。”

孫熊點了點頭,并未再多說什麽。

嚴耀祖本以為這是場再尋常不過的巧遇,卻不料第二日領粥時,卻發覺遙遙站着為大家盛粥,笑中帶淚看着自己的,不是母親又是誰?

可他到底不敢靠的太前,只與老母相對流涕。

“原來我就連品性都比不過他。”他暗自想。

作者有話要說:  小熊為人處世還是和縣令學了點的 以前那裏會這麽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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