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沈福祥推車的手有些顫抖,放慢速度他低下頭。老娘婆娘,誰好誰歹他還算清楚。可孝大于天,萬一那邊說出點什麽來,他被戳脊梁骨沒關系,一雙兒女日後如何在雲林村立足。

“二丫,現在說這些做什麽,回來看着你弟弟。”

被李氏拉住,宜悠卻沒有依言沉默。程氏怨毒的眼神,如懸在她頭上的一柄利劍,讓她時刻警醒。爹才是一家之主,說動了他往後的事才能順當。

“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可我不怕那個。與其有個柔順的好名聲,讓二伯一家把我弄到富貴人家做丫鬟,然後千方百計的攀高枝與人為妾,還不如被人說道兩句求個安生日子。”

沈福祥頓住,李氏亦大驚:“什麽攀高枝與人為妾,這是怎麽回事?”

他們不知道?宜悠疑惑,随即想起來,重生這幾日事情太多,她只籠統說過程氏對她有所算計,竟忘記仔細掰扯。

“娘,你可記得女兒那日說道,二伯母拿出绫羅綢緞,說着做縣衙丫鬟的種種好處?”

李氏點頭:“為人奴婢哪有那般好,她這心思的确可疑。”

宜悠撥弄下自己的劉海,露出掩藏之下的明眸皓齒:“女兒也曾随爹進過城,富貴人家奴仆衣着雖講究,但還沒貴重到那份上。二伯母那方牡丹帕,定是得做主子的才能用。爹娘看女兒這幅相貌,不是女兒自誇,在咱們這一片也算數得上的标致。”

有個漂亮閨女,做父母的都自得,李氏也不外如是:“那自是不必說,論相貌二丫自稱第二,村裏的閨女媳婦們沒人敢做第一。”

“女兒沒有嫌棄爹娘的意思,只是以咱們家境況,想做大戶人家正妻自是不行。可女兒進了縣太爺府,常在貴人面前露臉,稍微用點心思,一個姨娘還是跑不掉的。”

“這怎麽能行……”

李氏大驚,沈福祥拳頭上青筋暴起。

宜悠知道這話說到了兩人心坎上,這就是她的爹娘,或許在世人眼裏他們貧賤粗鄙,但一顆為她着想的心,卻是外人怎麽都比不上。

“女兒先前那性子,掐尖攀高不識好歹,二伯母兩句話就能哄住。一旦女兒做了姨娘,他們豈不就攀上了貴人,到時候好處自然多多。爹娘生養我一場,便宜全被他們撈了去。退一步講,即便此事不成,他們也沒什麽損失。”

說罷她微微福身:“爹,女兒也不想這般揣測二伯母。而是這五六年,她一直與女兒說着富貴的種種好處,其用心再明顯不過。”

李氏用力扯住帕子,咬牙切齒的說道:“我真沒想到她心機這般重,沈福祥,咱們的好二哥和好二嫂,竟這麽算計二丫,這事你能忍,我可沒法子忍。”

長生被陡變的氣氛吓到了,跟在姐姐身邊不敢說話,宜悠摸摸他的小臉,話語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爹,比起命,名聲就顯得微不足道。你和娘忍氣吞聲這麽多年,還要繼續由着那邊作威作福麽?”

長生也揮起拳頭跟着起哄:“不能由着他們!”

沈福祥抹把眼眶,他真是沒用。妻兒都被欺負成這樣了,他還有什麽理由猶豫不決。

“我沒說要忍,不忍了,雲娘、二丫,咱們不忍了。”

爹一向寡言,但言出必行。宜悠一把抱起長生,今天這事,算是成了。

**

出門時晨露未曦,到集上時天已是大亮。夾雜着人和牲畜的味道傳來,前方是幾排青磚房,兩側擺滿了木架支起的攤面,其間往來行人熙熙攘攘。

“咱們該去哪兒?”

李氏和沈福祥以前只是來買東西,賣東西對他們來說,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臨到頭,兩人才發現自己對此竟是一頭霧水。

宜悠抿嘴一笑:“不是有程家占據的風水寶地,沾親帶故的,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今個,咱們暫且先借用下。”

沈福祥有些不好意思:“這……妥當麽?”

李氏也有些猶豫,宜悠知道她爹娘為人實誠。程家賣包子多年,常趕集的人早就跑順了腿,一到時辰就去街口買包子。如今占了程家老攤,等于撿個現成的便宜,以他們的秉性,自是做不慣這種事。

但她卻沒那份心理負擔,漫說前世程氏在沈姨娘處撈去的金銀珠寶,單說現在,原屬于爹的家産可被二伯攥在手裏,程氏逮着機會可沒少往娘家搬東西。

“整個集上,就街口最方便賣包子。咱們不用,自有別家去占。”

說完她抱着錢匣子,往前邊走去。街口本就人來人往,只适合擺些比較小的攤,往日程家勢大,将這一塊整個霸占住。今日他們沒來,此刻這裏已經有個賣切糕的禿頭商販。剩餘的一小角,擠擠剛好可以放下她家的推車。

“叔,你也來趕集啊,我們是從雲林村來的。你看那邊,我爹就一個推車,跟你擠擠成麽?”

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面前,有理有據的垂聲問道着,商販忙往邊上挪了挪:“行……都成。”

得到準許,她朝外面招手:“爹,快過來。”

李氏見早已有人在那,扭頭朝沈福祥說道:“這樣以後說起來,也不是咱家搶了地方。”

“恩,是這理,咱們過去。”

推車并不大,卸下四個竹筐後豎起來,分開兩家攤子的同時,剛好占滿這一腳。看時辰差不多,宜悠掀開兩層厚被子。此時正是初春,天已經沒那麽涼,一路走來包子還帶着些許熱氣,陽光的照射下,兩面皮閃耀着誘人的光澤。

賣切糕的商販咽了口口水:“給我來兩個包子。”

第一筆生意就這樣開張了,李氏接過銅板,遞回去兩枚:“給孩子們也來塊切糕。”

禮尚往來,商販特意割大點,切成兩小份。李氏遞給他們:“早上起來也沒吃東西,先墊墊饑。”

宜悠接過來收好,守在攤子裏面,看長生歡快的吃着。

“這包子真好吃,再給我來一個。”

沈福祥再給商販遞過一個,宜悠看他邊吃邊贊不絕口,心裏更是有了底。可很快她發現,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麽簡單。

就這一回,集上又熱鬧許多,賣雞鴨、賣布、賣米賣菜,各種叫賣聲不絕于耳。她眼尖的看到,原本腿往這邊擡的人,在見到陌生的人影後大都轉了個彎。偶爾走過來的,掃一眼竹筐也都搖頭折回去。

一炷香時間過去,自從商販那仨包子後,他們竟是再沒賣出去一個。

“爹,我去那邊看看。”

李氏站起來,擦擦臉上的汗:“娘陪你去,長生好好跟着你爹。”

娘倆擠在人堆中,走近了就聽到不遠處的吆喝聲:“剛出鍋的白面大蒸包,兩文錢一個。”

原來如此,今天他們來得正不巧,除了程家外,還有另外一家來賣包子。一邊是平常吃不到的白面,另外一邊是不值錢的苞米雜面,大家當然都往這邊跑。

“哎。”

嘆口氣,果然萬事開頭難。看着旁邊吃得一臉滿足的行腳商,她卻眼尖的注意到包子餡料的不同。

李氏見女兒許久未動,以為她難受,忙勸慰道:“二丫別喪氣,今天才剛開始。就是賣不掉,咱們也可以當幹糧吃。”

宜悠轉過頭,再次恢複晴朗的面容:“娘,誰說咱家的包子賣不了,咱們回去就開張。”

走回自家攤位前,看着四筐幾乎沒動的包子,她卻沒了剛才的郁悶。剛才那家人喊得號子,給了她靈感:凡事都要揚長避短。

白面菜包可以叫白面大蒸包,那他們家這包子,也可以換個說法。

趴在沈福祥耳朵上,她用幾人都能聽清的聲音說道:“爹,你這麽喊……”

“這不是騙人麽?”

“主要是為了引人過來,如果真有人要買,咱們再說清楚,這也不算騙人。快點吧,再等會包子涼了,就真等不及。”

在一家人的催促下,沈福祥扯開嗓子喊道:“包子咧,好吃的肉包子,兩文錢一個。”

“爹,大點聲,這樣人家聽不到。”

說完她也和着調子喊起來,長生也跳着吆喝,略顯滄桑的男聲夾雜着婉轉的女聲和清脆的童聲,穿透人群,傳到集市的每一個角落。

肉包子,這時候肉可是稀罕物,不是能随便吃的。拐角處的人紛紛往這邊走來,在攤前停駐。

“是肉包子麽?”

宜悠并沒說話,而是掰開一個。隐藏在泛黃面皮下的,是一團醬色的丸子,昨天她忙活了一下午,将白菜剁的很細,與肉完全攪在一起。澆上醬汁後,兩者渾然一體,遠看就像一整個大肉丸。

“長生,來擦擦手,吃包子。”

小家夥接過半個包子,咬一口,臉上無限滿足:“姐姐,真好吃。”

說完他狼吞虎咽起來,同時包子的香味也飄散開來,溫熱的氣息夾雜着一股鹹香,讓人想起過年才能吃到的紅燒肉。有了剛才“肉包子”的暗示,再看面前的孩子吃得那麽香,圍着一圈人紛紛吞起了口水。

終于,第一個虬髯大漢開口:“給我來十個肉包。”

沈福祥剛想包,李氏卻攔住了他:“這位大哥,我們家這是白菜肉餡的,并不是純肉。”

此言一出,周圍噓聲一片,看他們的眼神也變了。後排出來一道聲音:“不是白面,又不是純肉,你們說肉包子喊我們過來,不是坑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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