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狹窄的房間中,煤油燈燃了整整一晚。天明破曉,宜悠揉揉酸澀的眼眶,吹滅嗆人的燈,掩上燈罩。

“娘,你去眯一會,剩下的我來就好。”

“不用,倆人一起做怎麽也快。”

拗不過她,宜悠也不再多說什麽。

“爹這一晚不知道怎麽樣,我出去看看。”

昨晚沈福祥出去後就再沒進來,柴門沒有動靜,娘倆也知道他一直在院裏。那麽大個人,也不會像長生那樣,叫人牽腸挂肚,忙碌的二人也沒分多少心思。

“姐姐。”

剛好長生醒來,小家夥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副迷瞪的模樣。宜悠看着他穿好衣裳,打開門栓,側面冒出來的熱氣讓她大吃一驚。

這麽早,廚房怎麽會生火?

踏出門一看,地窖的蓋板敞着,籬笆牆邊高高堆起的柴火也少了一半,廚房中源源不斷,生出新的白煙。

有人在生火,反應過這一點,她擡腳走去,迎面剛好遇到走出來的沈福祥。

“爹。”

“二丫忙完了?”

簡單的對話,父女倆之間的尴尬消泯于無形。宜悠心裏不是不怨,可那時她親爹,即便他糊塗又愚孝,可總歸沒害過她。

比上不足,但比起前世看着她兩次小産絲毫無動于衷的陳德仁,她爹已經好太多。

“時辰快到了,今個我自己去趕集,你們娘倆歇歇。”

宜悠走進廚房,看到整齊的籠屜壘在竈臺上。做完她和娘忙着刺繡,忙到沒法分神注意外面的動靜。

“爹,都是你自己做的?”

熱氣越竄越多,眼見包子到火候,宜悠敞開蓋。直徑三尺的蒸籠裏,成人拳頭大的包子整整齊齊碼放,雖然不如她和娘平素包的好看,但也在水平線以上。

“我一個人閑着沒事。”

“……”

突然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包包子是個辛苦活。爹這一鍋少說也有兩百只,平日全家人忙活半天的活,竟然讓他一晚上利利索索的全部完成。

“這,福祥,今天家裏可離不開男人,要不我推着去?”

沈福祥抓起褂子穿上:“今天包子少,集又離家近。我推了去賣掉,回來啥事都耽誤不了。不賣包子,去城裏住咱們花什麽?”

宜悠敏銳的抓到了最後一句:“爹,你是答應了?”

“我不答應能行?不過二丫你再想想,這事傳到外面去,咱們往後也別想好好做人。”

“女兒肯定不會讓咱家那樣,爹你是在擔心這個?”

沈福祥面露尴尬,他沒女兒想得那麽好。可他實在怕了妻女所不理,兩害相權,他還是得保全自己家人。

“時候不早了,我先推着去。”

目送他的背影,李氏額頭的皺紋伸展開,整個人身上陰沉的氣息散掉不少。

宜悠攥緊手又松開,爹這是在反複無常中又一次做出了讓步,将心中天平從宗族那邊傾斜過來。對于他這樣的性格,她已經不想再說什麽。

“娘,這是最後一次。”

“苦了二丫……放心,娘會一直站在你們這邊。”

宜悠拿起柳樹下的木盒子,她爹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可人生已經如此的艱難,何必去想那些不開心。

“娘真好,今天過後,那邊會成為一灘爛泥,爹再也不會有機會猶豫和掙紮。”

李氏一愣,随即釋然。糾纏了這麽多年,壓在她心頭的大石頭,終于要徹底被敲碎,挪出去?

想到這她只覺得全身輕松:“二丫來,套上看看。”

“恩,還得把點心做出來,正好能用上。”

**

宜悠親自去了一趟白石堆,在中間取出純白的石芯。若非迫不得已,她真不想把這數量不多的好東西用在此處。

“就便宜陳德仁一次。”

質地上乘的白石,煮出的水也格外清透。和面後,她又在水裏加入一路摘來的野菊花。此花難登大雅之堂,且味道清苦,即使荒年亦無從問津。

可宜悠卻知道,先苦後甜,甜上加甜。陳德仁性嗜甜,蜜糖對他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前世她也是偶然做錯一次,才砸摸出此方。

擀面杖一下下揮動,加上麻油,面團被壓成一層層,用刀劃出一個個的尖。團好後,底下包一層野菊水浸泡的面,放在籠上蒸主。

風箱一下下拉着,過不久面點出鍋。外皮面硬,裏面軟面鼓脹開來,一朵朵牡丹從中綻放,每個花瓣間閃爍着蜜糖晶亮的色澤。

李氏啧啧稱奇:“竟能做出如此好看的東西。”

長生在一邊老大不樂意:“姐姐,要小老虎,這些花不好看。”

宜悠掀開鍋蓋,打開第二層,正是普通的饅頭和花卷。

“少不了你的,拿去找穆宇玩。”

提着布包,長生高興地去找他的小夥伴。宜悠用木夾,小心翼翼的夾起來,盛在做好的木盒中。

古有買椟還珠,諷刺之意的同時更蘊含着另一層道理:精致的外觀總能愉悅人心。面前點心同樣如此,原木色盒子裹在镂空刺繡中,中間烘托着幾塊糕點,看上去正如春日木棉樹,美不勝收。

“娘,等會讓縣衙的人來瞧瞧。”

“他們會來?”

宜悠肯定的點頭:“如果二伯母說謊,定會一早準備周全,那昨天下午就該有人到。如今拖到今天早上,大概真是去縣衙找證人。”

“也就說,這事是真的?”

宜悠臉色稍微凝重:“大概應該是,娘,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實在不行咱們魚死網破,管沈家會不會洪水滔天!”

“這孩子,倒學起戲文裏的腔調,都依你。”

雖然笑着,但李氏眼中還是有掩不去的陰霾。雖然嫁入這家,但她可不姓沈,她要做的從來只有抱住自己的孩子。

二丫好不容易才轉過性子,她這做娘的怎麽都要拼一把。

**

娘倆正說着話,外面傳來春媽媽聲音:“四夫人、二小姐都在那……”

“恩,我爹一早去趕集,這會還沒回來。”

“族長和夫人請你們過去。”

“可是縣衙已經來人?”

“老奴也不知。”

宜悠瞪圓眼睛:“哦,沈家還有春媽媽不知道的事?雖說咱家沒那麽大規矩,可主仆之分擺在那,我問話你就這般推脫?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那雙招子長着是用來裝飾臉的?”

春媽媽一哆嗦,快速從此家男丁不再無人做主的散漫中醒來:“族內倒是來了幾人,衣着很是好看。”

“二伯母喚他們什麽?”

“夫人對他們很客氣,其他的老奴真不知道。”

宜悠環緊雙胸,雖說宰相門房七品官,但程氏現在怎麽都是族長夫人,如四丫那般燒火丫頭,怎麽都當不得她客氣。看來縣丞夫人,這次可是派來個能主事的人。”

“那咱們走。”

提上木盒,她冰冷的掃了春媽媽一眼。一個沒多少膽子的老刁奴罷了,稍微吓唬下就破了膽子,用不着她太過費心。

“四夫人、二小姐先請。”

驚魂未定的春媽媽跟在後面,心裏卻疑惑着,二小姐那個實心眼的丫頭,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厲害。上次夫人就栽在她手裏,這次會不會也?

“春媽媽,做下人的多嘴多舌,可不是什麽好事。我聽縣丞夫人說,她府裏有項刑法叫拔舌頭。壯漢拿燒紅了的鉗子伸進嘴裏,一下夾出舌頭來,高溫燙平傷口,人一滴血都不會流。”

“老奴知道了,二小姐饒命。”

宜悠滿意的往前走着,不知道這一吓,能不能為她接下來省點事。

**

沈家祖宅依舊是那副老樣子,可宜悠還是從瓦當上長出來的草中,感覺到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凄清。

程氏穿着大紅色袍子,趾高氣昂的站在臺階上,看向他們的目光全是蔑視。

“四弟妹和二丫來了,進來說話。”

宜悠看看木盒,決定不跟她争這一時之氣。跨過門檻進去,迎面走來一位老媽媽,正是那日緊跟在縣丞夫人身後,喊人打四丫板子之人。

“怎麽勞煩吳媽媽親自出來,二丫來了,您快進去上座。”

“沒想到竟是吳媽媽親自來,我正愁無法聯絡夫人。”

宜悠落座,打開盒子蓋,熱氣帶着甜香散出來,退散後留下的是仿佛帶着露水的牡丹花卷。

吳媽媽不由得站起來:“這是你們做的?”

“恩,剛出鍋正是好看又好吃的時候,媽媽來嘗嘗。”

吳媽媽捏起一個,小口放在嘴裏,軟糯香甜,甜而不膩,再配上那好看的外形,無端讓人食指大動。

“你覺得如何?”

“的确是好東西,二丫姑娘還真是長了一雙巧手。”

吳媽媽交口稱贊,腦中閃過許多念頭。一路上她聽過沈家那些事,這姑娘是個烈性子,夫人也不是非要她進府争寵不可。

宜悠站直了,氣勢全開:“多謝媽媽誇贊,今日您來,可是為了二伯母拜托之事?”

剛剛吃飽喝足,吳媽媽精神正散漫着,恍然間她着實被那陡變的氣勢吓一跳。

“自然。”

程氏臉色難看,掐尖嗓子:“媽媽,那事可不是我拜托。”

宜悠雙手環胸,此事果然是二伯母挑唆。在爆出那事之前,她還是先解決這一出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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