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手足相殘
胖媽把家門打開,見到刑家寶後,先是一喜又是一驚。
她用手撫摸刑家寶清瘦的臉龐,痛心地哽咽:“回來就好了,好孩子……”
刑家寶仍是一臉麻木不仁的表情,繞過她,上了樓,“砰”一聲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胖媽胡亂的樓上樓下來回爬了幾趟,驚得六神無主,刑家寶如果大哭大鬧,哪怕把房子燒了她都安心點,不怕他鬧騰,就怕他剛才那副像活死人般的模樣。
今天胖媽早早把飯做了,花足四個小時煲好一鍋老火湯,她也沒奢望刑家寶會下來痛痛快快的吃飯,打算上樓敲門叫一叫,若是他不肯下來就把飯菜端上去。
結果用不着她喊,刑家寶自發自覺的坐在餐桌上等吃,胖媽松了口氣,連忙幫他裝飯盛湯。刑家寶捧着瓷碗拿着筷子,坐姿端正的扒飯,胖媽觀察了一會,又被他給吓着了。刑家寶那根本不叫吃飯,囫囵吞咽,吃什麽東西都是同一個表情,連他最厭惡的姜片照樣塞進嘴裏嚼。
“二少,你別這樣,吃不下就別勉強了,心裏難受就說出來吧。”
“難受?”刑家寶搖了搖頭,依舊麻木地說:“我一點也不難受。”
胖媽沒法子了,唯有長長嘆一口氣。
刑家寶吃飽以後,把碗筷放下,雙手放在大腿上,認認真真的看着她問:“胖媽,你說他為什麽不要我了?”
胖媽正想好好開解他,一張嘴就被打斷了:“他是我的,他也說過我是他的,怎麽能不要就不要了呢?世上哪裏有那麽便宜的事?我知道自己不是個什麽好東西,老惹他生氣,可生氣歸生氣,他怎麽可以不要我?”
刑家寶越說越認真,深陷的眼睛沒一點光彩,簡直像是中邪了。
胖媽生出了不好的預感,試探地問:“二少啊,你打算怎麽做?”
“我能怎麽做?”刑家寶自嘲地一笑:“我都跪下來求他了,求他打我罵我,把他當爺,把他當祖宗,給他磕頭認錯,可他就是不看我一眼,你說我能怎麽做?”
胖媽無語,她看得出來杜九是個什麽樣的人,要他回心轉意就一個字,難。
刑家寶當然也明白,所以他不強求了,他強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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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卧室把房門鎖了,拉開梳妝臺下面的抽屜,捧出一個錦盒,裏面有一把九二式手槍。刑家寶将子彈一顆顆推進彈匣裏,裝上消音器,鏡子映出他毫無波瀾的表情,認真細致的擦槍動作。
刑家寶的太爺是軍閥,爺爺曾經是大名鼎鼎的“共匪”,到了他父親這一代手握兵權,刑家上上下下,哪個子孫後代沒有跟槍打過交道,再不濟,即使做不到殺人不眨眼,但開槍的時候絕不會手抖。
刑家寶預留兩顆子彈給杜九,一條腿一顆,把他打殘了也沒關系,反正注定要伺候他一輩子。刑家寶穿件黑色的風衣外套,把槍揣進口袋裏,內心一片平和寧靜,杜九是什麽模樣他都可以接受,唯獨不能接受他離開自己。
他還特意叫胖媽準備飯盒,打算借着送飯的名義接近杜九,不成的話就硬闖進去。
刑家寶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又好像不知道,他明知這樣做後果會有多嚴重,可卻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行為。近日來的大驚大喜,一次次沉重的打擊,讓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可是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來,刑家寶拎着飯盒走到病房區的時候,他哥正在大發雷霆。
刑耀祖身上正穿着軍裝,剛剛從基地趕過來,因為接到手下的人報告,杜九不見了!
“人是在什麽時候不見的?怎麽不見的?”刑耀祖揚起下巴,看着負責輪流受在醫院的四個保镖,表情和聲音都冷到了極點。
這些人并非從外面花錢請來的,本身他們就是刑家的部下,在未來的家主面前,他們彼此相看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發現杜九不見的時候是在傍晚,最後一次見到杜九的時候是中午,中間隔了整整五個小時。
刑耀祖踏着軍靴在病房裏踱了一圈,他經過窗邊時停住腳步,伸頭往下看了看。
突然,刑耀祖抓住鋁合窗框,一雙長腿離地躍了出去。
手下都吓了一跳,趕緊跑到窗邊查看,只見刑耀祖站在窗臺邊緣,扶住嵌在牆壁的管道,跨腿,躍到了隔壁病房的窗臺板。他在兩排窗臺板之間來回跳躍,一個屈膝縱身,腳上的軍靴穩穩當當落到地面,然後擡起頭,冷冷看了身處三樓驚魂不定的手下一眼。
刑耀祖大步邁回到病房裏,把一路上攥緊的拳頭松開了,現在不是責罰的時候,因為還有用得着他們的地方:“發散人手去找,特別注意郊區一帶,他身上沒有錢和證件,應該走得不遠。”
說罷,刑耀祖轉過頭,目光掃過站在門邊的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滾回去。”
刑家寶把飯盒朝他砸過去,惡狠狠地咒罵:“死娘娘腔!看你他媽做的好事,把九爺都弄不見了,還有臉在我面前裝逼!”
飯盒擦過刑耀祖的耳朵,砸到了電視機,盒蓋飛脫,零碎的飯菜散落滿地。
刑耀祖才回到部隊基地三天,忙得不可開交,昨晚一宿沒睡,今晚又驅車趕回S城,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他皺皺眉頭,忍下了刑家寶的無理行徑,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杜九找到。所以刑耀祖轉過身,走出病房。
可他忍得了刑家寶忍不了,原本就惦記着他趁自己不在家上了杜九,現在更是新仇舊恨都湧上心頭。刑家寶追到走廊上,從口袋裏摸出了槍,擡手,扣下扳機。
槍口裝上了消音器,只聽到“啾”一聲,子彈打進了刑耀祖左邊的肩頭。
所有人都愣了,連刑耀祖也沒想到他會如此膽大包天!
“娘娘腔,你對九爺做過什麽自己清楚,如果你不是我哥,我他媽早一槍打爛你的腦袋。”刑家寶雙手持槍,神情陰狠地直勾勾盯着刑耀祖:“九爺是我的,從現在開始你要是再敢插手,我不會放過你!”
氣氛凝重緊繃,有手下立即以身擋在了刑耀祖面前。
刑耀祖撇頭,垂眼看了一下肩頭的槍傷,冷笑,他推開身前的手下,朝刑家寶步步邁進,直到胸膛抵在了槍口上才停下來。
“不放過我?很好,杜九我是要定了,你開槍呀。”
刑家寶手抖了一下,畢竟是骨血兄弟,縱然再恨,他也沒想過殺死刑耀祖。
可刑耀祖都明明白白說出了意圖,刑家寶覺得自己不做點什麽,就連個男人都不配當了。他狠下心來,把槍口移到刑耀祖的腹部,又一次扣下扳機。反正這裏是醫院,只要子彈不是打在致命部位,想死也沒那麽容易,他要趁刑耀祖養傷的期間,找到杜九,然後倆人一起遠遠的離開S城。
刑耀祖抓住了槍管,用力一掰,子彈就射進身側的牆壁裏。
随即,刑耀祖揚起手,重重地抽在他臉上,擡腳直踢,刑家寶向後倒去,槍脫了手。
此時刑耀祖已經被自己的好弟弟氣得不行了,若第一槍是因為他和杜九發生關系,那這第二槍就是大逆不道。兩兄弟之間雖然向來不和睦,可他自問沒有欠刑家寶一絲一毫,反倒多少次,為了這個混蛋焦頭爛額。
刑家寶跌倒在地板上,心口鈍痛咳嗽不止,剛剛那一腳簡直要把他的胸骨給踢碎了。
當他還沒緩過痛來,就被刑耀祖揪住了領口,扯進病房裏一甩。然後刑耀祖雙腳岔開,标杆似的棟在了門道之間,臉上已經徹底失去表情。
“我給你十分鐘,你有本事出了這道門,我就不再插手,你若是出不了……”刑耀祖頓了頓,冷笑一聲:“我就當沒你這個弟弟,以後別出現在我和杜九面前,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刑家寶從地上爬起來,大喝一聲,猛地撲向刑耀祖!
杜九本來就是他的!這家夥憑什麽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杜九是他豁出一切,不要皮不要臉甚至不要命追到手的!像刑耀祖自以為是的高傲家夥,能做到他這個地步嗎?
刑耀祖單腳立在原地,使出一記側踢。
刑家寶當胸挨了這一下,頓時就仰面朝天的向後摔出去。他捂住胸口再次站起來,喘了兩口粗氣,發狂似的沖上去,一副不服氣和拼命的架勢。
刑耀祖始終雷打不動的堵在門口,身上有傷,所以他只出腳,刑家寶撲上來一次踢倒一次。像這種窩囊廢,就是再給他十個小時也是徒然,刑耀祖根本不是給他機會和自己争個高下,就是想狠狠地揍他一頓!
刑家寶把花瓶砸了過去,逼得刑耀祖用胳膊去擋,可他剛靠近門口,就被刑耀祖的腿骨攔腰掃中,後背撞上病床,把鐵制的床架給撞歪了。
門外的保镖除了去喊醫生,也不好多一句嘴,哥哥打弟弟,這是家務事,輪不到他們去管。
刑家寶提起一口氣,魔怔似的沖上去。其實不可以算是沖,因為他已經沒多少力氣了,頭暈眼花,連步子都是搖搖欲墜的。但刑耀祖絲毫沒有心軟,擡起膝蓋猛然一撞,刑家寶的下颚移位了,兩眼翻白。
他兩只手胡亂地揮舞着,想要抓住東西穩住身體,可惜最後什麽也抓不到,撲通一下傾身倒地。
刑耀祖的時間觀念很強,不用看表也知道十分鐘到了。
“你口口聲聲說他是你的人,除了死纏爛打,你有為他做過什麽?”刑耀祖一腳踩住刑家寶的腹部,用力施壓:“你如果不是我弟弟,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廢物。”
刑耀祖鐵石心腸地轉身而去,肩頭的槍傷仍在繼續淌血,他得先去把子彈取出來,然後,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沒閑功夫和這個混蛋瞎耗。
刑家寶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他感覺到很痛,身體痛得像被大卡車碾過似的,可是杜九不在了,他還能向誰哭訴去?他願意為杜九做任何事,只是從前不知道應該怎麽樣去做,當他知道的時候,能做的事卻已經沒有了……
因為杜九走了,不要他了。
刑家寶緩緩地合上眼睛,眼角溢出了淚滴。
S城熱鬧繁華,沒有身份證件的人要找一份工作确實不容易,但找一份散工卻不難。
位于春風路的布匹飾品批發城,算得上是市內最繁華的地帶,批發城附近有交通管制,不允許大型車輛進入,因此就衍生出了一種職業——板車車夫。
車夫們會在批發城的門前徘徊,或者蹲在陰涼處吸煙,大門兩側,一邊是摩托車,另一邊全是兩個輪子的木板車。批發城裏的店家要補貨,買家要大批提貨,都需要請車夫幫忙,價錢公道實惠,貨品載滿板車運一趟只要三塊錢,還包上貨卸貨。
杜九頭戴着圓形的褐色大檐帽,打着赤膊,懶散地挨在電燈柱,嘴邊咬住五塊錢一包的白沙煙。
有個珠圓玉潤的大嬸走過來,吆喝:“師傅,走一趟咯。”
杜九淡淡點個頭,随手将煙撚滅在垃圾桶上,然後将板車拉到了批發城的偏門,随大嬸走進商城裏搬貨。他以前是不吸煙的,但這份工作挺辛苦,日曬雨淋,有時忙個不停,有時閑得蛋疼,抽一口長壽煙可以緩解疲勞。
杜九把長條狀的布匹扛到肩膀,從店鋪搬到了板車上,來來回回走十來趟,板車的貨物已經堆得比整個人高。他用麻繩把貨物固定好,繞到車頭,兩手抓緊了板車扶手,像牛似的弓着腰往前拉。
大嬸跟着車走,眼睛時不時地瞄向他銅鐵般精瘦的身子,在陽光的暴曬下,像抹勻了一層光油。每次看上幾眼,她又很不好意思的轉過臉,或是用貨單擋一擋眼睛,深怕別人知道她這把年紀了還犯花癡。
大概走了有兩百米,杜九把車拉到了馬路邊,然後開始一件件地卸貨。
“師傅,留個電話咯,下回有活直接找你。”
“沒有電話。”杜九幫她把布匹全部搬上貨車,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就一趟?”
大嬸有點失望,手指夾了張五塊面額的紙幣遞過去:“不用找咯。”
杜九沒跟她客氣,道了聲謝謝,拉起板車原路返回。
杜九的板車是租來的,到了傍晚七點,他得回去交車了。車租一天二十塊錢,扣掉飯錢水錢煙錢,今天淨賺二十八塊,杜九數了數一疊零散的票子,覺得心滿意足。
“哎,你也幹了這行有一個多月了吧,怎麽不自己弄輛車?”
杜九收好票子,淡淡的對車主說:“家裏小,沒地方放。”
他叼着煙,在小巷裏七拐八繞的往家走去,這裏的環境雜亂肮髒,住的基本上都是農民工。杜九的家是一間窄小的平房,門口是有地方放輛板車的,但剛才的車主是個有嚴重風濕病的老頭,全靠撿破爛和那輛板車維生。
杜九進了家門坐在木板床上,累得連手指都不想動,他歇了會,打算再點根煙,手摸到扁塌塌的白沙煙包,想了想,還是省着點抽吧。杜九脫鞋的時候才發現,草綠色的解放布鞋又磨穿了底,鞋邊也都裂開了,他扔到一邊去,動動僵硬的腳趾頭。
天黑以後,隔壁房的夫妻又開始吵架了,不外乎是女的怨男的沒本事,男的要麽不吭聲,要麽爆粗話。兩人就是一對怨侶,相互埋怨十多年,前後賣了三個孩子,可生活依舊周而複始的循環着。
杜九倒在床鋪上扯了扯嘴角,這他媽的世界!
奔波一天他實在是累,洗澡躺床上很快就入睡了,什麽都不用去想,挺好的。
星期四的這天沒什麽生意,所以杜九可以很悠然的捧住快餐盒飯,穿着新布鞋蹲在太陽傘下,吃一口飯,看一看人生百态。他知道刑家兩兄弟還在找自己,尋人啓事都貼到附近這片地方來了,可他視而不見,沒必要刻意躲去外地,反正他有自己的立場和原則,誰還能勉強得了他?
可是如果他知道這個人也在找他,絕對會有多遠跑多遠,可惜現在來不及了,人家都已經出現在他面前。
“中午好,好久不見了,杜先生。”
聽到這個彬彬有禮的腔調,杜九立馬感到寒惡,飯都吃不下去了,可他不忍心把煎蛋浪費了,趕緊夾起往嘴裏塞。仇良開口打過招呼以後,雙手插在褲袋裏,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很有耐心的等他把蛋吃完。
杜九站了起來,直視這個戴眼鏡的男人,下一秒,把飯盒蓋到他臉上,扭頭便跑。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請仇良“吃飯”,他很淡定的摘下眼鏡,抹去了臉上的飯粒菜汁,望向開足馬力狂奔的杜九,開口說:“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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