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丹青
亥時的梆子且剛敲過,整個陌陽皇宮靜谧得有些駭人,一絲蟬鳴鳥叫都沒有,唯有冬風呼嘯地吹着,天兒愈漸地冷了。
流霜閣的寝殿裏還亮着燈,一個年輕的宮娥推開寝殿的宮門,望見跪在蒲團上的憔悴背影,心中一陣發酸,輕聲道,“娘娘,夜深了,奴婢服侍您歇了吧。”
韓宓貞烏黑的長發披在身後,雙眸微微合着,檀木珠子纏繞在纖細素白的手上,眼也不睜地低聲道,“如蘭,你先睡吧,不必管我。”
如蘭的眸子從她的身上移開,望了望案上供着的靈位,上面刻着“錦華長公主”,心頭湧起的苦楚更甚,強自忍了忍,卻還是沒将已到嘴邊的話給咽回去,帶着哭腔道,“娘娘,您成日以淚洗面,憔悴得不成樣子……皇上已經許久不曾來過咱們宮裏了,您讓帝姬的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閉起的雙目瞬間睜開,韓宓貞的眼瞳裏布滿了血絲,聲音出口很是平靜,一派的波瀾不驚,“皇上要去哪個宮,要臨幸哪個嫔妃,都是皇上的事,我無權過問。”
如蘭咬了咬唇,眼圈泛起紅,流着淚跪下了身子,朝她高聲泣道,“娘娘,帝姬去得蹊跷,您心頭分明是曉得的,卻為何不去查不去追究,難道您真的想讓帝姬枉死麽!”
這番言語便像是一把離弦之箭,尖銳的箭頭深深紮進她的心間,直痛得她整個心都開始淌血,眉眼之中一片悲戚,淚便順着面頰流了下來,望着案上的靈位,無奈而悲酸,“你以為我不想去查去追究麽?我是靈越的母妃,天底下有哪個母親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枉死!可我韓氏一無家世二無容貌,又不得皇上寵愛,能晉為昭儀,全不過是仰仗着誕下了帝姬,如今……”話及此處,她已泣不成聲,只覺一顆心痛得要裂開一般,“如今帝姬去了,皇上心中便更不在意我了,我早已一無所有,拿什麽去為我的孩子沉冤報仇!你以為我不痛麽!我不恨麽!”
最後幾句話,韓宓貞幾乎是嘶喊出來的,仿佛是壓抑了許久的悲憤在頃刻間爆發了出來,靈越無辜枉死,她身為母親,滿腔的痛與恨哪裏是旁人能懂的,可她不過是宮裏平平無奇毫不得寵的一個女人,能有什麽法子,能有什麽法子!
思及此,韓宓貞更覺悲苦,淚流得更加厲害,從案上将帝姬的牌位取了下來,摟在懷裏抱得死死的。
如蘭見她如此哀痛,心中也更不是滋味,流着淚将她抱緊,眸子裏頭卻滑過幾絲狠色,道,“娘娘,誰說咱們沒有法子?只要您下得了這份兒決心,法子多的是!”
韓宓貞一怔,擡起滿是淚跡的臉來,定定地望着如蘭,蹙着眉頭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娘娘,今日在蘭陵宮,淑妃不是讓您時常去她宮裏走動麽?”如蘭擡起袖子拭去了面上的淚痕,壓低了聲音朝她道。
“淑妃?”韓宓貞的眸子微微一動,心思轉了轉,望着如蘭震驚萬分,道,“你是要我……要我去依附南泱?”
如蘭朝她重重颔首,沉聲道,“如今這後宮裏頭,最得寵的是淑妃,位分最高權勢最大的也是淑妃,只要她能助您,一切就都好辦。”
韓宓貞的眸光微閃,似是有幾分遲疑,“可淑妃未必會幫我,我們素來沒什麽來往,于她而言,幫我也沒什麽好處可得。”
“不,”如蘭溫熱的手覆上她冰冷的手,眸子死死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淑妃會幫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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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宓貞見她神色灼灼,卻蹙了一雙柳眉,“你為何會這麽說?”
“……”如蘭的眸子仍是定定地望着韓宓貞,沉聲應她道,“那日寒波湖畔,她是唯一一個在帝姬去後安慰了您的人,今日蘭陵宮中,她又着您時常去陪伴皇子,可見她心頭對娘娘,是有萬分的同情。”
“……”韓昭儀的眸子微微地垂了下去,沒有搭腔。
“娘娘,”如蘭的手緩緩撫過她懷中冰冷的靈牌,朱紅的雙唇微微開合,道出的話語聽在韓宓貞的耳中,便如阿鼻地獄的魔魇之語,竟有幾分蠱惑人心的意味,“淑妃能在短短的一年當中便俘獲聖心,讓皇上不再追究她過去所犯的滔天大罪,還相繼扳倒了黎诤二妃和許茹茜,心計手段可見一斑,定能為您查出害了帝姬的賊人。”
韓宓貞眸子微微眯起,仍是遲疑,輕聲道,“你方才也說了,淑妃的心計手段極高明,若是今後,她要對我……”
如蘭卻生生打斷她,微微一笑道,“娘娘大可放心,如今這宮裏,淑妃雖大權在握卻無臂膀相佐,宮中的女人那樣多,新人舊人數不勝數,誰能保證自己屹立不倒?您若此時向她投誠,她必是求之不得。再者說……”如蘭的手覆上她冰涼的面頰,眉眼間盡是心疼,緩聲道,“娘娘,您已然入宮四年了,難道還看不明白麽?其實什麽都是虛的,在這深宮裏頭,只有得到皇上的恩寵和權力,人才能活得像個‘人’。”
韓宓貞濃長的眼睫掩了下去,教人望不清她面上的容色,只一雙捧着靈牌的素手緩緩地收緊,用力到骨節都泛起了絲絲青白——
是啊,在這個陌陽皇宮裏,只有皇上的恩寵和權力,才能讓她為孩子報仇,才能讓她活得像個真正的人!
……
月兒早已爬上了柳梢頭,蘭陵宮的氣氛有些微妙。
榮寵鼎盛的淑妃娘娘斜斜地倚在貴妃榻上熟睡着,她睡顏恬靜安詳,天生起菱的唇角似是挂了幾分淺淺的笑意。
而距離貴妃榻約莫十步遠的書案上,端端正正地擺放着文房四寶,內宮大太監江路德正貓着腰專心致志地研磨,一只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提着一支紫毫,在徽墨裏頭蘸了蘸,筆尖便又落到了宣紙上頭。
萬皓冉清冷的眸子時不時朝那正熟睡的女子望上一眼,提着筆的手卻極為熟練地在宣紙上描畫着,筆直修長的身子微微躬着,神情格外專注。
明溪蹑手蹑腳地推開虛掩的宮門,盡管動作已極輕柔,卻還是發出了一道輕微的“吱呀”聲。
皇帝俊秀的眉宇微蹙,冰冷的眸子便朝門口瞪了過去,直驚得明溪差點打翻手中捧着的茶盞,背上的衣衫便被冷汗盡數打濕了。
清冷的眸子又朝貴妃榻望了望,見南泱仍是睡得熟,方才又朝明溪遞了個眼色,示意她放下東西推下去,明溪早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再耽擱,輕手輕腳地将茶盞擱在了書案上,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一室之內又恢複了一片寧靜。
少頃,萬皓冉便放下了手中的紫毫,垂了眸子細細地端詳了一番案上的宣紙,又覺着似乎是少了些什麽,便又提起筆,添了些東西,這才眼也不擡地朝江路德揮了揮手。
江路德躬着身子見了個禮,便貓着腰杆兒退出了宮門,順帶極為小心翼翼地将宮門給合了起來。
雲靴微動,皇帝緩緩在貴妃榻前立了身子,眸色沉寂得望不見底,定定地望着榻上的人良久,方才俯□子将她抱了起來,朝床榻走去。
南泱秀眉微蹙,額間的紅蓮亦随之皺起,她眼睫微閃,這才緩緩地睜開了雙眸,不甚清明的眼瞳裏頭映入一雙清寒深沉的眼眸來,她眨了眨眼,定定地同那雙眼睛對視了半晌,認出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萬皓冉,不禁又是一愣,皇帝怎麽會出現在她的宮裏,怎麽會沒人通報沒人将她叫醒呢?
于是她又得出了一個結論——
看來,是自己在做夢。
思及此,南泱面上的神情又舒緩了幾分,複又心安理得地閉上了眼,準備繼續同周公相會。
短短一會兒的時間裏,她面上的神情轉換了許多種,瞧着又蠢又呆,萬皓冉盯了她半晌,覺着有幾分好笑,心頭卻又起了幾分捉弄她的念頭,便板起了臉,沉聲冷冷吐出一句話來——“你沒在做夢。”
将将合攏的眸子在剎那間睜開,瞪得如牛鈴一般大,南泱面上的神色驟然一滞,靈臺忽地就有了十分的清明,再朝四處望了望,頓覺窘迫得無地自容,萬分驚訝道,“皇上?您怎麽來了?”
萬皓冉涼涼地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朕走來的。”
南泱嗆了嗆——皇上您不知道自己不适合講冷笑話麽……她的臉黑了一半,又問道,“那皇上您是何時來的?”
皇帝分外淡定地睜眼說瞎話,“半刻鐘前吧。”
半刻鐘前……南泱沉吟了半晌,心中稍微平複了一瞬,心中升起了些不滿,聲若蚊蚋地嘀咕了句,“怎麽也不着人通傳一聲。”
萬皓冉清冷的眼朝她望了望,“你有什麽意見麽?”
南泱擡起一張俏臉,朝他笑得很是端莊得體,“回皇上,沒有。”
他的眼底滑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容色仍是極為淡漠,手上一動便将她輕柔地放在了床榻上,南泱支起身子,有幾分尴尬,壓低了聲音道,“臣妾還未沐浴……”
萬皓冉的面上卻很是淡定,伸手便将她的衣帶結子扯開,沉聲道,“朕也沒有,過會兒子一起洗就好了……唔,你推朕做什麽?”
那人冰涼的指尖滑過南泱白皙如玉的肩頭,她雙頰驀地就紅了,伸手推着他,咕哝道,“皇上,臣妾還是習慣先沐浴……”
萬皓冉放下了床帳,南泱還想說話,可唇齒間卻再發不出一行完整的詞句來。
……
翌日清晨,皇帝仍是早早地便去上早朝,南泱醒來時枕邊已經空無一人了。
身子仍有羞人的酸軟傳來,她動了動身子便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正在此時,明溪便撩開帷帳緩步走了進來,朝她笑道,“娘娘,今日您起得真早。”
南泱仍是有幾分倦意,只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便坐在榻上發起呆來。
明溪将洗漱的面盆放下後,眸子不經意地一瞥,便瞧見了書案上頭放着的一張宣紙,便拿起來一番細細地觀望,眸子裏頭便浮起十分的贊嘆,道,“皇上的丹青描得真好,同娘娘簡直一模一樣。”
聞言,南泱一愣,“什麽丹青?”
明溪便拿着那幅畫朝她走了過去,邊走邊笑道,“昨晚上皇上來的時候見娘娘睡着了,便不讓通傳,奴婢進來給皇上送過一次茶,便瞧見皇上正在給娘娘描丹青呢。”
“……”她眸子動了動,又問道,“皇上昨個夜裏是什麽時辰來的?”
明溪回她,“娘娘您睡下沒多久便來了,約莫是戌時過一刻。”
南泱的心頭一震,又去望明溪手上的宣紙,道,“拿給本宮看看。”
明溪便将手中的畫遞了過去,她雙手接過,只見宣紙上頭畫着一個懶睡不起的美人,芙蓉如面柳如眉,那副丹青作得惟妙惟肖,将自己熟睡的模樣分毫不差地描畫了下來。
南泱的眸子裏頭滑過一絲異色,又見丹青邊上似乎還有幾行小字,便不自覺地念了出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心中像是被什麽重重一擊,她莫名生出幾絲慌亂,青蔥般的指尖緩緩撫過手中的丹青,眉頭緊緊蹙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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