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翌日,晨光洩進格窗,幾束光線透過帷幔照映在床榻的百花帳上,帳下的美人,睡得四仰八叉。

徐嬷嬷站在一旁不住搖頭,她家小姐十幾年來都改不了這個壞毛病。她将床簾挂起來,銀鈎輕輕響動,倒是吵醒了床榻上的人。她迷迷糊糊睜開眼。

“嬷嬷,什麽時辰了?”

“辰時啦,今日怎的睡這般實沉?”

沈虞也不知道,昨晚上格外好睡,一夜無夢。她撐起身子,手上傳來微微疼痛,擡起一看,紅痕已經好了許多,不過虎口處有些淡黃的東西,湊近一看是未抹勻的藥膏。

“嬷嬷昨晚何時幫我上的藥膏?”她記得她睡的時候怕弄髒了被褥,都沒抹藥呢。

嬷嬷詫異,“昨晚小姐一早便睡了,我何曾給你上過藥?怎麽了?”見她盯着手看得奇怪,徐嬷嬷探頭過去,立馬被沈虞收回了去。

“嬷嬷,我餓了,趕緊洗漱吧。”

她坐在床榻上若有所思,手上平白無故有藥膏,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是那個人來過。她看着窗下一株被陽光照曬的蘭花發愣,說不上來心裏是何滋味。

沈虞甩甩頭,算了,不去想那些。

吃早飯的時候,徐嬷嬷捧着一摞冊子過來。

“這是什麽?”沈虞問道。

“這是昨日王掌櫃送來的,王掌櫃這人小姐可能不認識,但他負責管理沈家在長安的一些零散生意,小姐您有空就看看這些賬冊,若是可以,抽空去巡看巡看鋪子最好不過。”

沈虞咬着筷子點頭,她沈家是江南名門望族,祖父是當代名家大儒,還曾經做過帝師,家中田産鋪子生意無數,數都數不過來。像這些分布在各地零散的生意,向來是看不上眼的,也不怎麽細心經營。可如今,此一時彼一時,蚊子腿肉也是肉,爹爹在杭州處境艱難,她确實該多分擔些責任。

吃過午飯,略微歇息了一會兒,她抱着一摞賬本坐在窗下認真看起來,竟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認真。徐嬷嬷在廊下看着她的身影,很是欣慰,心想,若是夫人在天有靈,看到小姐這般懂事,定然是開心的吧。

午後,徐嬷嬷帶着王掌櫃來了府上,這還是王掌櫃第一次見着沈家主子,心情頗是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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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櫃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材矮胖,因常年在外奔波的緣故,膚色黝黑,但人卻極其精神,見沈虞坐在上首,他立即行了一禮。

“小姐,我叫王宜年,賬本上有任何不清楚的都可以問我。”

實際上,沈虞不懂的還挺多,她以前沒怎麽看過賬本,向來不耐煩學這些東西,唯一學過一段時間還是在出嫁之前。彼時徐嬷嬷誘哄她說,嫁了裴義之,以後得為他打理家財,若是什麽都不懂會被嫌棄。那時候她愛慘了裴義之,為了嫁給他什麽都學,就連最讨厭的看賬本也愣是乖乖巧巧的學了兩個月。

但學了之後一直無用武之地,原因是裴義之太窮了,她嫁過來之後就沒見過賬本是何物。所以現在突然要看這麽多賬确實有些吃不消。

但眼下不是看賬本的事,王掌櫃此次過來,還是有一樁急事要禀報。

“小姐,沈家在長安的生意零零散散十幾項,其中大頭的要算茶葉,江南茶葉在長安頗受世家貴族青睐,尤其是杭州西湖龍井,價比真金。今年初,沈家茶園下來了一批春茶,約莫五百斤上等的雨前龍井,一共分兩批走貨,第一批已經到了,但第二批在上個月中旬被扣在了安縣,一直未曾放行。”

“為何扣了?”

“這批茶葉是搭着镖行走的,與別家的貨一起,但是別家貨出了些事,被官府查了,官府順便把咱們的也扣下了。”

“你去官府問了嗎?”

“問了,辦案的是安縣縣令,我去走了好幾趟,但官府的人說案子還在查,未水落石出之前,這批貨沒法放出來。可官府辦案向來冗長繁瑣,若要等查清案子也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可咱們的茶葉等不得,茶葉嬌貴,放久了容易變味,尤其是早春的龍井。這批龍井別看只有幾百斤,但若是流向市場,換成真金白銀那也是好幾萬兩的數額啊。”

聽他這麽說,沈虞也急起來,問道:“咱們在長安的茶葉鋪子有多少家?”

“八家分鋪。”

其實沈虞也清楚,王掌櫃之所以找到她這裏,估計是想讓裴義之出面幫忙。但她跟裴義之關系不怎麽樣,倒不是他不願意幫忙,而是自己不想去求他。她看着嬷嬷,可徐嬷嬷眼裏卻是鼓勵的眼神,很明顯希望她去找裴義之。

她有些煩躁,見掌櫃一臉急切的模樣,考慮了一會兒便說道:“這樣,我先去鋪子看看,那些官府文契都還在吧?”

“在、在。”王掌櫃趕緊回道。

見東家小小年紀就能鎮定自若的拿主意,心裏也高興,他為沈家做了一輩子的事,自然希望沈家重新站起來。

“現在就去?”徐嬷嬷問道。

“嗯,現在就去,王叔,你就在這等等我,我去換身衣裳就來。”說完,沈虞就出了堂屋。

天氣燥熱,沈虞坐在馬車裏不停扇風都熱得出汗,她掀簾子看出去,街上此時已經沒有多少人,路邊的酒肆茶樓皆門可羅雀,有的店小二幹脆坐在門口打起盹來。

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

“小姐,咱們到了。”王掌櫃說道。

沈虞下馬車一看,這是一個有三間門面的鋪子,共兩層,二樓做倉庫,一樓賣些散貨。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自家的鋪子巡看,一時也覺得挺新鮮。王掌櫃仔細給她介紹了鋪子裏賣了哪些貨,價錢都是多少,毛利又有多少等等。

沈虞聽得也認真。

“鋪子裏這些貨賣完就所剩不多了,因此,急需将安縣扣的那批貨拿回來,小姐,眼下你可有主意?”王掌櫃又問道。

沈虞清楚,王掌櫃這是催着她做決定呢,她一路上也在猶豫要不要去找裴義之幫忙,也許這等小事對于他來說是舉手之勞,可自己昨天才給他下了冷臉子,今日又去求他像怎麽回事?

她心裏覺得別扭。

想了想,說道:“王叔,這樣吧,你先把那批貨的文契交給我。”

“好,好。”掌櫃頓時高興起來。

佩秋拉了張椅子過來給她坐下,見斜對面有賣涼茶的,問道:“小姐喝涼茶嗎?”

沈虞順着視線看去,見那家店鋪門口寫着個大大的茶字,門口一個大瓦缸,一個年輕的婦人,頭發梳得齊齊整整,笑容滿面的吆喝路過的客人喝涼茶。

她點頭道,“行,你去多買幾份,王掌櫃他們也喝些。”

佩秋捏着荷包就出去了,可沒過片刻,她瞥見佩秋飛快的從門口跑過,經過門口時還朝她這邊擠眉弄眼,意思是讓她藏起來。

沈虞不知道怎麽回事,趕緊站起身躲在門邊,探頭看了眼,發現佩秋後頭追着一大群家丁,其中還一個穿着光鮮亮麗的高瘦男子。

她一眼就認出了,正是那日在街上被她踢了兩腳的人,好像是什麽成國公府的世子。

沒想到在這裏撞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她擔心佩秋被他們追上,一人難以應付,于是拿起櫃臺上的帷帽,對店裏的小厮說道:“就跟王掌櫃說,文契送到府上去,我突然有事先走了。”随後立馬也奔了出去。

她緊緊跟在那群家丁後頭,那些人只顧追佩秋倒是不曾發現她。她跟了許久,見這些家丁一直沒追上,心裏松了口氣。佩秋體力好,經常跟着她到處跑都練出來了,又哪裏是這些肥頭大耳的家丁們能追上的?只見巷子盡頭處,佩秋飛快爬上一顆棗樹,随後利索的翻身越過圍牆,不見了身影。

沈虞放下心來,佩秋□□也是一絕,這下應該是能逃掉了。她正準備靠着牆角歇口氣,哪知有人突然大喊起來,“世子爺,這裏有人!”

沈虞心裏一咯噔,立馬拔腿朝反方向跑去。

“是她!快抓住她!”成國公世子率先追了上來。

兩撥人原本就跑了許久,雙方都累得氣喘籲籲,沈虞也是,但仍舊拼命往前跑,也不知哪是哪,看見巷子就穿進去。可她運氣不好,不小心跑進了一個死胡同。

面前橫着一堵高牆,任何借力的東西都沒有,就算想□□都無能為力。

她轉身,看到那些人緩緩朝她走來。

成國公世子走在最前頭,他滿頭大汗,發冠歪斜,昔日長安有名的玉面郎君,如今完全變了個樣。

“小娘皮,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他氣喘籲籲的尋了塊石頭坐下,抱怨得很,“娘的,小爺第一次見這麽能跑的女人!”

沈虞也累,靠着牆大口呼吸,心裏打鼓,她雙拳難敵四手,心裏飛快想着主意,如何自救。

“你到底是誰人?”他問,“連小爺也敢得罪,小爺向來不打女人,但你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踢了小爺兩腳,讓小爺成了長安城笑柄,這筆賬怎麽說都得好好算一算。”

聽他說不打女人,沈虞靈光一閃。仔細朝這人看去,此時他雖跑得有些狼狽,倒是沒了那日醉酒後的浪蕩模樣,想來應該是還講些道理的。

對于“講道理”這種事,沈虞頗有心得。既然他們人多勢衆,那麽自己難免要先做小伏低一番。

于是,她讪讪笑道:“世子,那日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這樣成不成?我給你賠禮道歉。”

“嘁!”他不屑道:“道歉有何用?小爺不稀罕。”

“那你想如何?”

這時,他歇息夠了站起身來,“好說,跟小爺走一趟。”

沈虞心想,她剛才看走了眼,這人想必仍舊是個浪蕩子,竟讓想将她擄回去。

“就沒商量的餘地了嗎?”

他挑眉惡狠狠的笑道:“小娘皮,你覺得咱們之間還有的商量?”

好像沒有。

他步步逼近,“小娘皮,你是自己走,還是讓小爺綁着你走?”

眼見他越來越靠近,沈虞暗自運力,兵法有雲擒賊先擒王,她先把這個浪蕩子挾持了,其他都好說。

然而,就在他又靠近一步之時,突然不知從何處扔來幾顆石子,快、狠、準的打在那些家丁身上,連成國公世子也被打中,只見他膝蓋一彎,竟然單膝跪在沈虞面前。此情此景,他後知後覺,又羞又怒,将将準備起身,一顆石子又朝他飛了過來,他立馬又跌了下去。

“誰人?哪個宵小暗算小爺?”

沈虞環顧四周,只來得及看見不遠處屋頂一飛而過的衣衫,那人幫了她後立馬又消失不見了。

她莫名其妙。

不過眼下沒空想其他的,只見成國公府世子跪在地上想起也起不來,她驟然一改之前做小伏低之态,十足女惡霸模樣,揚起拳頭,學着他适才惡狠狠的語氣說道:“世子,你看我要如何跟你走呢?”

成國公世子單膝跪在一個女人面前,狼狽又氣憤,見她揚起拳頭,下意識的偏過頭去。可等了許久,那拳頭沒落到臉上,倒是瞥見那白衣少女抱臂站在一旁笑。

“本姑娘今日心情好,就先放你一馬,不過,若是你以後還調戲良家女,我見了你還繼續揍。”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拳頭逼近幾分,那成國公世子立即閉上眼睛。

等他再睜開眼時,發現少女不見了,轉身看去,只見她已經大步出了巷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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