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動情

“小姐, 可是飯食不合胃口?”佩秋見她坐在桌邊遲遲沒有動筷子,便問道。

沈虞搖頭,“時日不多, 我得想法子盡快出宮一趟。”

會河之戰越來越近了, 如何将手中的消息傳給司馬曙琰,實在迫在眉睫。

“皇上不準許小姐出宮嗎?”

“并非, 出宮容易,但如何擺脫跟蹤的人卻很難。”

佩秋了然, 若是小姐想出宮, 皇上定然答應, 但也必定會派人保護, 即便是明面上沒有派人,私下一定會有暗衛跟着的。

這倒是不方便行事了。

主仆倆愁了一會兒, 沈虞道:“先吃飯,晚些再想法子。”

等吃過早飯,沈虞準備出門去散步時, 裴勝過來了。

“沈小姐今日可得閑?”裴勝此人,每回見着她都笑意盈盈, 但沈虞清楚, 這人跟裴義之一樣, 都是做事手段狠厲之人, 可不像表面這般和藹可親。

“裴公公有何事?”

“并非奴才有事, 而是宮裏來了為客人, 皇上讓奴才來請您過去。”

“客人?”

沈虞狐疑, 在宮裏能稱得上客人的,想來身份不簡單,莫不是鄰國使者?

“到底是誰人, 裴公公可否透露一二?”沈虞問。

裴勝笑得像一只老狐貍,賣着關子道:“沈小姐去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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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後,沈虞跟着裴勝來到朝淵殿,這裏是皇宮會客外臣的地方,裴勝領她到門外後便告辭離去了。

沈虞以為裴義之在裏頭,便理了理衣裙,确認無不妥之後才端着身子進門。畢竟是見外客,她總不好在這個時候欠缺禮數。

然而等她跨進殿門卻見殿中空無一人。

沈虞四處看了一會兒,心中疑惑,正待出門找個人問一問時,後腦勺突然被人敲了一下。

她唬了一跳,趕緊轉過身,這才看清身後之人。

“師兄?”她眼睛發亮,驚喜不已。

來人正是任子瑜。

他上下打量了沈虞的裝扮,比起往日在南海的随意,進了宮之後倒是更加講究了。

沈虞知道他在想什麽,趕緊解釋道:“裴勝說有客人來,我還以為是鄰國來的使者,便穿得濃重了些。”

任子瑜笑,“在宮裏過得可好?”

沈虞請他坐下來,等宮人上了茶退出大殿,她才搖頭說道,“一點也不好,師兄,我不喜歡宮裏。”

任子瑜當然知道她不喜歡宮裏,若是喜歡,也不會拜托他聯系司馬曙琰了。他此來,只是擔心她孤身一人在長安難以應付,畢竟六年未見,也不知裴義之此人是否還會待她如初,擔心沈虞的計劃敗露,會否遭到裴義之傷害。不過今日見她如此,倒是放下心來。

“師兄何時來的?為何不提前寫信給我?”

“我倒是想寫,但是也沒法送進宮來啊。”任子瑜笑道。

他依舊如六年前白皙俊朗的模樣,歲月似乎并不曾讓他變得滄桑,笑容依舊和煦,語氣依舊溫柔。

溫潤公子,皎皎如天上月。

沈虞見到他十分安心,聽他如此說,也明了。皇宮制度森嚴,又豈會輕易讓外頭的信箋傳進來?

“這次我來,便是被禮部尚書請過來的,他家中老母親突發重疾,我早已三日前到了長安,安置好之後,才托吳大人幫我遞口信。”

口信當然是遞到裴義之這裏的,若是以前,裴義之定然不會讓沈虞見任子瑜,但今時不同以往,裴義之待沈虞小心翼翼,若是讓她知道他阻止與任子瑜見面,定然會生氣。索性便将任子瑜請進宮來,讓兩人見面。

“我爹爹在山上可好?還有徐嬷嬷她怎麽樣了?”

以前沈虞隐藏身份,身邊人多不方便,于是将徐嬷嬷送回杭州,況且她年紀大了,不宜跟着她到處奔波,因此,也是好幾年沒見了。

“阿虞放心,沈父身子很好,腿疾也正在恢複,興許過兩年便可痊愈。至于徐嬷嬷,去年我路過杭州時,去沈宅看望了,她也很好,就是很念着你。”

知道父親和嬷嬷都好好的,沈虞眼角微紅。她從南海來長安,往後的日子如浮萍難安,孤身一人在外,卻是越發想念起家人來。

“等我的事了結了,我就回去看他們。”她強忍着淚意笑着說道。

任子瑜清楚她說的是何事,此時見四下無人,便問道:“可有把握?”

沈虞點頭,“嗯。師兄,你來的正好,我正有事托你幫我。”

“何事?”

“我在長安有幾家鋪子,如今我在宮中不得空出去看賬,回頭你去如意茶行找王掌櫃,與他核對核對賬目,對了,你明日得空嗎?若是得空,明日去吧。”

核對賬目是假,讓王掌櫃把消息傳給任子瑜才是真。雖然她此時正見着任子瑜,但這會讓保不準有暗衛盯着呢,她不方便行事,但是在宮外就不一樣了,沒人會盯着一個掌櫃。

任子瑜見她說得鄭重,便點頭答應,“好,我明日去。”

兩人正聊着些趣事,不一會兒,裴義之來了。

他進門見兩人坐得有些近,微微皺眉,随後不着痕跡的坐在兩人中間,擋住了沈虞的視線。

“你們在聊什麽?”他笑着問道。

他一來,殿內适才輕松的氛圍突然凝重起來,沈虞又收起了臉上的笑。

“與師兄說些家事。”

“我剛處理完奏折,這會兒無事,便也過來見一見師兄。”他客氣有禮,态度親和,仿佛真把任子瑜當自家師兄一般。

任子瑜心裏清楚,他只是客套話罷了。

裴義之一來,兩人倒不好再說什麽了,所幸要交代的話早已交代完,任子瑜很識趣,他起身道:“皇上,草民先告退了。”

“這麽快就要走了?”沈虞站起來,有些不舍。

裴義之也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對任子瑜道:“既如此,我派人送師兄出宮。”

等任子瑜背影消失,他才又問沈虞,“餓了嗎?陪我吃午飯如何?”

沈虞清楚,他就是故意來趕人的,心裏有些氣,但此時也不好表現出來,沉默了片刻,才點頭應了聲“好。”

兩人走在狹長的甬道上,後頭跟着一群內侍和侍衛。裴義之牽着她,思忖良久才說道:“阿虞,下個月我便要親自領兵去出發會河。”

沈虞的心突然一跳,轉頭看向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跟她說起會河的事。

裴義之打量她的神情,自然捕捉道了她眸中那轉瞬而逝的慌亂,心底黯然。

“屆時我去會河,你可願意在宮裏等着我回來?”

“皇上要去多久?”

“還不知,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

沈虞低着頭,腦中飛快的轉着,她想跟着一起去會河,畢竟離得近些,更方便她打探消息。可該如何與他說呢?

“阿虞,你若是覺得在宮裏無聊,那我送你回南海住一段時日如何?或者回杭州也行,杭州的宅子我已讓人打理妥當,你去之後可安心住下。”

沈家的宅院六年前被官府封了,裴義之登基之後,又将宅院還給了沈家,還賜了許多財物。

這事,沈虞當然知道,可沈虞已經不在乎了。

失去的東西,再也補不回來了。

她不想回南海,也不想回杭州,她就這麽站着,沒有說話。

“阿虞不樂意?”裴義之輕聲問。

沈虞想了想,說道:“我和你一起去會河如何?”

她說的是“你”而非“皇上”,親近之意明顯。

裴義之笑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眸中一片凄楚,再眨眼,又恢複了溫潤之色。

“此事,且容我考慮。”

“好。”沈虞低頭應道。

陪沈虞吃過午飯後,裴義之回到甘露殿,片刻後,暗衛進來了。

“有何發現?”

這人正是他派去跟蹤任子瑜的。

暗衛跪在地上,禀報道:“皇上,任公子出宮後,上了吳尚書府的馬車,在惠陽街買了些藥材,之後就直接回了尚書府,并未發現可疑之處。”

裴義之這次來給吳尚書的母親治病一事,裴義之當然知道,但他想知道沈虞與他接觸之後,做了些什麽。

“繼續跟着,不要漏過任何事。”他吩咐道。

暗衛退出去後,他又讓裴勝進來,“你派人去将張承運和柴将軍請來,朕有事與他們相商。”

“是。”裴勝趕緊去了。

裴義之走到窗前,看着六角木幾上一盆開得鮮豔的蘭花,手指下意識的敲打着窗沿。

看來,得重新布置計劃了。

鳳陽宮。

沈虞回來之後,交代了佩秋一些事,之後讓她拿着牌子出宮去找王掌櫃。

她囑咐道:“你此去将我的話一五一十的寫在賬本裏頭,之後再遞給王掌櫃。切記,務必要他親手交到師兄的手上。”

佩秋點頭應是,也趕緊拿了牌子出宮。

沈虞了了一樁心事,心裏輕松,難得的睡了個好覺。

再醒來時,已是快黃昏,她坐在軟塌上看書,心不在焉,想着中午裴義之說的事。

若是他不同意帶她去會河該如何?

戰場的事瞬息萬變,若是她不在,很難保證計劃成功。她想,無論如何自己得跟着去會河。

可怎樣才能讓他答應此事?

...

裴義之與臣子商議結束後,走出甘露殿,準備活動活動筋骨時,不經意間瞥見廊下站着的身影。她一身單薄的水紅長裙,身後的燈火照耀着她,仿佛仙子初入凡塵,美得不可方物。

他笑着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沈虞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一直想着該如何開口,此時見他過來,幹脆直接說明來意。

“我就是想問問,我可否跟你一起去會河?”她主動伸出手牽住他的。

裴義之微微一頓,感受到她白嫩的手指在他掌心俏皮的撓了幾下,嘴角便漾開了笑意。

他不答反問:“吃過晚飯了?”

“吃過了。”

“走,帶你去個地方。”

沈虞跟着他走,不一會兒來到了一座高樓前,門口的牌匾寫着三個大字——“摘星樓”。

“為何帶我來這?”沈虞問。

“上去你就知道了。”

兩人爬到第七層頂樓,裴義之牽着她倚着欄杆眺望,他問道:“你看見了什麽?”

沈虞的眼前,就是整個長安夜色,燈火稀疏,人間煙火。

“以前,我想你的時候,就喜歡獨自一人來此眺望,那時候想着,若是下輩子再遇見你,我一定帶你去各樣的地方,讓你快活。”

沈虞沒說話,感受到他在身後靠得很近,那雙大手小心翼翼的摟着她的腰身,或許是見她沒有反抗,便又悄悄摟緊了些。如此一來,沈虞便是被他摟在了懷裏。

裴義之又自顧自的說道:“你不知,長安夜色極美,尤其是當星空出現時,天上星河,地上燈火,人間美景。我心裏就一直遺憾,和你在長安待了一年多,竟沒有帶你仔細看過長安。”

“長安很美。”沈虞說道,她發自內心的,眼前的景色,确實很美。

“嗯。”他将頭輕輕的埋進她脖頸間,聞着她獨有的發香,內心安然。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最喜歡來這裏看星星,看長安燈火。”

沈虞一愣,随後又想起他的身份,才突然明白過來。

“我小的時候調皮,總喜歡一個人偷偷跑來這裏玩,母後到處派人找我,我就躲在這裏看着那些人着急的四處尋找,最後見她們實在沒法子,以為回去要被打板子時,我就突然出現了。那時候我便想着,我像個英雄,最後關頭,救了她們。”

他說着說着,眸子暗了下來,“可我後來才發現,我其實什麽都不是,不僅救不了她們,竟然還讓我的母後犧牲自己救下我的命。”

他聲音微微顫抖,情緒激動。

“敵軍破城後,到處燒殺搶掠,我的母後,為了救我,将我關在櫃中,我眼睜睜看着她被人□□至死,卻一聲不敢發。那時我才知道,我并非什麽英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一個看着母親死在面前而無能為力的懦夫。”

“裴義之。”沈虞覺得呼吸有些沉重,腰身被他扣得緊緊的,也讓她覺得有些疼。

但裴義之似乎沒有聽見她喚他,他繼續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

“從那以後,我天真快樂的生活離我遠去,我開始無休止的活在黑暗中,活在複仇的痛苦中,直到遇見了你。”

沈虞感受到脖頸一陣溫熱的濕意,弄得他有些發癢。她伸手摸了一把,發現指尖濕漉漉的,才明白那是他的淚水。

此時此刻,她心情複雜。

她并不想看他哭,她并不想對他心軟。

可聽着他的遭遇,卻不知為何,在這樣的夜裏,讓她心痛的快要窒息。

她忍着心裏的那股酸痛,強制自己不要轉過臉看他。

這時,裴義之繼續在她耳畔喃喃說道:“阿虞,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能怎麽辦?你是我的光,沒有你,我像活在陰暗裏的屍體,腐臭沒有氣息。我想我這輩子都放不開你了。”

“阿虞,不要再懲罰我了好不好?”他将她轉過身來,盯着她的眼睛說道:“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好,不要再以這樣的方式懲罰我,好不好?你做我的皇後,唯一的皇後,宮裏的女人,我會放她們離去,以後這宮裏,就只有我和你,好不好?”

他眼眶發紅,裏頭盈盈淚水,可沈虞此時卻被他的話吓得心撲通直跳。

他口中的“這樣的方式”到底是何意?

難道他發現了什麽?

沈虞覺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強制鎮定的笑了笑,“裴義之,我們回不到過去了,若是強行綁在一起,只會讓兩個人都痛苦。”

他眼角忍着的淚水,因為這句話,又緩緩流了出來,卻又不想被她看見這般狼狽的模樣,又将她轉過去,然後将臉埋在她肩頭,哭得顫抖。

沈虞擡頭仰望着星空,努力将眼淚憋回心裏。

她們是真的回不去了啊。

錯過的,已經錯過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

兩人互相緩了許久,裴義之才又擡起頭來,歉然道:“我适才的話,你無需在意。”

“好。”

“今夜星空很美。”

“嗯。”

“你喜歡看星星嗎?”

“我更喜歡看雪,但從來沒有見過,可見,人生的遺憾真的很多。”

裴義之沉默半晌,才說道:“不會,至少最後一個願望,我會替你達成。”

沈虞側過頭看他,覺得他話中有話,不知他所說的最後一個願望是指什麽。

難道是看雪嗎?

裴義之與她對視,繼而一笑,“莫要多想,你想要的,想做的,我會讓你達成。”

驀地,沈虞的心怦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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