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刺殺
“托托。”
托托——
男子清朗的呼喚聲從遠處随着塞外蕭瑟凜冽的風一并朝她投來。
年幼的少女眉目間泛着刀影的寒光,癡癡地注視着中原的方向。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喊起,她回過頭來,單薄的黑發如溪水垂落肩頭,稚氣十足的臉上沾着斑駁的血跡。
名叫托托的女真族少女站在屍山血海中嘴角上提擠出一個波光粼粼的笑容。她說:“軍師大人。”
那漢人男子充滿憐憫卻又十分蒼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少女。
她周遭的地面上橫七豎八躺着的都是被她殺死的人們。托托仿佛索要擁抱的嬰孩一般向他嬌笑着伸出手臂。
托托霍地從夢中驚醒,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馬車簾子上象征着大虛皇族的一抹花紋。她氣喘籲籲,在馬車的颠簸中想要沒有任何傍依地支起身體,下半身卻劇烈地疼痛起來。
從前她也聽說過,剛截肢過後的人時常還會有本不存在的感官,俗稱“幻肢”。
先前的記憶已經停留在自己被切了腿擰斷胳膊以後被草草地纏了幾層繃帶、也沒怎麽處理傷口便塞進了那口原本用來裝魚的箱子之時。
地獄。
地獄。
她想那就是地獄了。只是即便如此,她竟然都沒有死去。在下一秒馬車跌宕之時,她下意識伸出手去扶住牆壁。
本應已經被擰脫臼的手臂竟然已經被接上聽從使喚,只是還是酸痛異常。
她詫異地低頭一看,不翼而飛的雙腿昭示着自己經歷過的虐待并非夢境。
但是現如今,本應腐爛不堪的傷口已經完備地包紮過,先前□□的身上也披着一件薄如蟬翼的珊瑚色短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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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身處理看起來都非同尋常,托托小心翼翼地從被風吹開的窗口往外探視,卻只聽窗外一陣嬌滴滴的讨論聲。
一個尖嗓子女子朝另一個小太監道:“欸,你說皇上怎麽不殺了這蠻夷的女人呢?那女真分明也是沒打算再要了她的樣子。”
“誰知道呢!”小太監道,“聽聞那女真投誠來的軍師不知使了什麽手段,立刻就封了戶部侍郎哩。”
“哎呀。我還聽說了,那姓柳的搶了西廠紀公公不少的功勞——”
“诶!”這話說到這裏,那小太監連忙叫住了那口無遮攔的丫頭,“有關公公的事可不要在背後亂說!仔細你的舌頭!”
尖嗓子的丫頭沒什麽好氣地回道:“奴婢自然是會小心的,只是按齋公公的說法,索性我們都不要多嘴了。要知道這馬車裏坐着的女真人可不就是過會子就要嫁給你家公公的?”
攥緊車壁的玉指驟然收緊,托托一驚,回味了兩三道那句話卻還是不明白外頭人說的是什麽話。
她平日裏只負責戰場上的事,雖也從部落的軍師大人柳究離那聽說過大虛勞什子的西廠,環顧一周,這馬車裏也只有一個人。
我?
嫁人?!
托托兀自驚詫,要知道在女真她可是奴隸生的孩子,這些雜種要麽繼續為奴,要麽就是死路一條。
她後來仰仗着軍師賞識得了不少戰功,可那也絕不到能夠考慮婚事的位份。
何況僅憑她那微薄的了解也是知道的,西廠,那不都是斷了根的宦官的地方麽?
正疑慮着,一支箭突然穿過門簾射了進來。
托托一松手便就着殘破的身子徑自倒下躲過,那箭直直地刺進她方才坐着的位置。
車猛地停下,馬受驚的嘶鳴聲與方才的小太監的驚叫不約而同憤然響起。
不等她稍作歇息,七、八柄劍從車頂上方魚貫而入狠狠捅進來。
不是有深仇大恨絕不可能下此狠手。
那劍密密麻麻,以确保車內的人必死無疑。
刀光猛地抽出,在那車頂刺破形成的洞穴外,幾個黑衣人相互對了一個眼神。
其中傳來一個問句:“不過是個殘廢,竟要下這般狠手麽!”
“少廢話!”馬車邊的小宮女尖着嗓子喝道,“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死透了沒有?”
小太監還在驚惶地質問着“你們、你們竟然”,只聽一個行刺者有些錯愕地喊道:“劍上怎麽會沒有血?!”
此話一出,一幹人全都在這隐蔽的樹林裏圍着這馬車陷入匪夷所思的慌張之中。
就在此時,空中傳來一聲鳥叫,一只海東青拍動翅膀以冰冷的眼神俯瞰地面。
一道陰森甜蜜的女聲驟然出現在那群繞在車頂的黑衣人身後:“血,這不就來了麽——”
方才射進車內的那柄箭倏地捅進那還呆滞地站立在馬車旁的宮女脖頸中。
鮮血噴濺,在那血光之中,一張精巧鋒利的臉出現在她身後。
宮女在小太監的大叫中傾斜着身體倒下去。
雖然這些個刺客在這項任務以前都對這該死的女真人的狀況有過耳聞,但經此一見,都還是有些發怔。
托托生得并不算沉魚落雁,但是她戰鬥時那眉目中時常攜帶的冷與殺意卻是尋常女子身上所罕見的。
加之她遇到敵人時總是帶着些許病态而猖獗的笑,竟也有一番肅殺之美。
而在這美豔的頭顱與半身下,她短衣下的下半身只剩下半截,那纏得緊緊的傷口在絲絲怪異間竟然透着一種殘缺的美感。
血濺滿了她珊瑚紅的短衫,她雙眼中仿佛射出野獸捕食獵物時方才有的金色的光。
無人知曉這殘損的女人是何時從馬車裏出來的,只知道那空中的海東青忽然俯沖下來,把那些個黑衣人吓得競相跌落馬車。
但是,它的目标卻是那個懸在馬車門邊的女子。
那只海東青從托托身旁一掠而過,等它再一次沖上雲霄時,托托手裏已經多了一柄冒着寒光且黑銀交替的槍。
她環顧四周毫無預兆地将槍身狠狠摔打在車延,吓得那些個馬像突然振作了精神一般齊齊高呼起來。
等到那些個來客回過神來,車頭的托托已經一□□進了離她最近的那個刺客的胸膛。其餘人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卻聽見女子一聲輕笑。
她只有一個人,而他們有一隊人馬。她是一個剛重傷過的殘廢女人,而他們是一群健全的男人。
在那些人朝她突刺而來的一瞬,紅衣的女子驟然輕笑着握緊槍身黑色的部分。
她舞動起槍,而那精巧的槍竟然一軟化作鞭子飛速地掃了起來。
癱軟在馬車旁動彈不得的小太監目睹了一切。
等到他回過神來時,面前的是一幅無比詭異的地獄圖,周遭的草地上到處都是碎裂的屍塊,血染紅了這一片樹林。
馬車前的馬異常地安靜站立着,馬車前頭坐着一個連帶着膝頭朝下都空無一物的妙齡女子。
那女人生着一副清冽如水的面孔,雙眼微微往外開着顯得有幾分誠摯與好欺騙,卧蠶使得面向柔和可人,下垂的眉尾正巧勾勒出一副無比溫吞的女子的臉來。
她看起來像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溫順女子——
倘若此時此刻她不是這片血海屍山的始作俑者、倘若她眼神間不是充溢着浩浩蕩蕩的殺意,小齋子一定會這麽覺得的。
他正那麽恍惚着,只見女子的目光已經飄到他身上。
他們對上眼神,他吓得連連後退,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将心中的“殺神”二字全盤托出:“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方才了結了那麽多人命都未曾顫抖半分的女子居然這時身子斜了一下,只見女子一臉嫌惡地問道:“哈?!你叫我什麽?!”
“夫夫夫夫……夫人!”小太監連忙跪了下去,“您要和督主拜堂成親了,小齋子又在西廠當差,自然是要叫您一聲夫人的!”
托托一臉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然後她就看到小太監點了點頭。
小齋子不愧是西廠出來的人,看眼色是一級快的,見狀立刻一巴掌扇上了自個兒的臉道:“是小齋子不對!您還沒過門,就這麽粗率地叫起夫人沖撞了您是小齋子的過錯!回府上着了刺客的道讓您勞累了!還請您見着督主少怪罪小齋子幾句!”
叫做小齋子的小公公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這信息量大得托托一下子就懵了。
這下就是去那西廠督主、她那夫家的路上了。
托托對漢人的民俗着實不知情,有些苦惱地思索着,那小齋子便自顧自地推下那被殺了的車夫自個兒上來先把車頂破開的口子重新鋪平了,緊接着替托托掀開簾子。
一開始托托還不知道他這是要幹什麽,幾經示意才明白他是請她進去車裏。
雖然不曉得為何,但留他一命是因為她已經确認他不是同那些個刺客一夥的。
她勉為其難地撐着底下後退着進去,這一點的動作對于才陷入如今這殘廢境地沒多久的她來說都很生疏,剛剛的戰鬥已經耗費了她不少的氣力。
她撐着身子進去的時候,小齋子安靜而耐心地替她抵着門簾候着,這一會兒的等待讓她莫名覺得放下心來。
托托想,自己果然還是太簡單了,所以才會容易被打動,才會被騙,現如今才會被斬斷雙腳成為這副模樣。
可是,她看着自己已經殘破不堪的身子想道,此時此刻最好的事情就是——她已經沒什麽好失去的了。
再歹勢也不過是連手一起去了,亦或是沒命。那樣也不錯,總不會比現在半分尊嚴都沒有地在異鄉莫名其妙要嫁給一個太監來的更壞。
她問:“你叫小齋子?”
“是。”那小太監已經放下門簾自己使喚起馬。他倒是在心底裏納悶這馬面對這般場面竟然都沒發狂。
“你說你為西廠做事,那你也是,”門簾內的托托抱着槍拉扯着粘上血的紅衣問道,“去了那勞什子玩意兒的——”
外面差遣着馬的小齋子正頭疼被督主知道他們這般狼狽地回去自己到底該怎麽辦,結果未曾料想到身後車裏這位主子突然就扔了這麽一句話出來。
他吓了一跳,想到這位的确不是漢人不曉得他們這些規矩的,于是又松懈下來無可奈何道:“是……”
“我叫做托托,”她突然說,“你告訴我,我要嫁的那是個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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